一方皇子

　　离开私塾时，已有学生陆续到来。有学生指着自己衣袖上新加的补丁说是昨日干活时刮的；有学生指指自己手上的口子说是做风筝的时候被小刀划的，他们就朝两人凑过去，嬉笑玩闹很快活。还有不少到孙千墨他们马旁边，对他们投来好奇又胆怯的目光，经长者招呼才跑向长屋。

　　读书声响起，聆听这样的纯粹与纯真，非常舒适。孙千墨对背后的长屋展现笑颜，再回身一声“驾”，让踱步的马快跑起来。

　　丁涵英反应过来上前追赶，问孙千墨：“有什么打算？”

　　“你这样问我，又有什么打算？”

　　丁涵英不说计划先讲条件，“你下次来找老先生带着我。”

　　“宋大哥又在瞪我了。”孙千墨条件反射地说一句，并未看向宋石。

　　“正事他不会拦的。我要更详细地听老先生说些过往，其余再说。”

　　“就这样？”

　　“就这样。”

　　孙千墨表示他很失望，丢下她走了。

　　“那你说说你想干什么啊？不，你不用说了，我能猜到。”丁涵英再次驾马追上。

　　宋石虽然无言，对二人的默契与熟悉一度表示担忧。可惜两国带来的巨大差异，也许需要他们自己适时察觉。他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丁涵英。

　　他们很快入县。随从们前往客栈安顿行李，主子们在街上闲逛填饱肚子。路过一家包子店，热气蒸腾下露出白胖的包子，看起来非常馋人。

　　孙千墨本就喜爱面食，加上饥肠辘辘，便坐下来吃包子了。

　　这店的门面比其他饭馆大上许多，一家过了客人最多的清晨，所有位置依旧坐满，看样子都与掌柜熟络得很，来了找位置坐下便喊：“店家，老样子！”

　　掌柜应了一声，和对方闲谈两三句，手下利落的动作继续，过不多一会儿粥、包子、小菜全部上齐。

　　来来往往几十人，掌柜及伙计都应付得过来。有个大汉进来便喊：“掌柜，我就昨儿一天没来就被你这包子馋坏了，不知道为啥总想着，比想姑娘还想呢！”

　　看样子也是粗人。店中客人大笑不止。掌柜回道：“那你倒是让媒婆加把劲儿啊，总想着我这包子也讨不来媳妇儿！”

　　店里人再笑。大汉有点委屈地道：“那我有啥办法？小姑娘们都被我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吓跑了。行了，大不了和包子相依为命吧。反正我饿得紧，现下眼里只有包子。”

　　又一阵笑声。孙千墨几个也盯着大汉看热闹，丁涵英悄声道：“的确长得有点吓人。”

　　大汉浓眉大眼，属于不怒自威的长相，笑起来时还挺憨傻的，面无表情时却足以吓退别人。

　　孙千墨他们的包子上来，既然有大汉不想姑娘想包子，倒要看这包子味儿有多美。

　　一盘包子被几人一瞬夹空。丁涵英吃包子一向直接上手，烫得扔在碗里吹吹，再用两手捧着咬，小心地吸掉内含的汤汁，像个馋嘴小孩。

　　孙千墨每次见她吃包子都要看上一阵，不是因为她吃得香，而是觉得她双手捧包子的样子像那树上跳跃的松鼠，再不高兴的人也能被逗乐了。

　　丁涵英吃包子也不同于谷国女子的小口咬那么文雅，也不至于如男子吃饭那样豪爽，放在女子身上稍带豪气却不粗俗，分寸非常好。

　　丁涵英见孙千墨看她吃，下手抢他没到嘴的包子。孙千墨松筷子，包子刚好落进粥里，溅出些白粥。

　　丁涵英下意识后躲，后仰差点掉下长凳，被孙千墨一把揽了回来。刚稳当抱住孙千墨，知晓其已松了手，眼波流转的对视也只有一瞬。

　　孙千墨立刻向宋石赔笑，“意外而已，意外。”

　　丁涵英规矩坐好，不言，心里不是很舒服。只知孙千墨在她面前收敛得很，若是以前他该调笑地问一句：“怎的？嫌我抱的时间短了？”如今更像在克制什么。

　　孙千墨不得已地克制。有些东西在改变加深，在难以自拔以前一定要掌握分寸，因为他没法许她未来。

　　他还牢记着母妃的话：他的日后不止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能为妹妹们谋求安逸、舒心的将来。

　　于是一切私心便只得抛诸脑后，不能为一人脱离牢笼。

　　而何时产生的为一人逃离之思想，他不晓得了。

　　祈求有朝一日，这些回忆会化成孤单日子中的给养，无论在宫中还是偏远的封地上，都能有过去追忆，也让他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充满惋惜，尝尽分别之苦。

　　孙千墨不敢再想。刚到手的包子又粘上伸来的手，这次他将包子放在了她碗里，再低头喝粥。

　　“怎么了你？”

　　“嫌你手脏。”

　　“我刚洗手了好吗？”丁涵英此刻又觉得孙千墨与往常无异。

　　孙千墨又不言语了，专心吃饭。只是是否专心只有他自己知晓。他还记得她在怀里的真实与缥缈，险些让自知、自觉一闪而过，甚至想在她慌乱转为安心的眼波中情不自禁的吻上去，再分开看她羞怯或其他有趣的反应。

　　他此刻有些后悔，想多抱她一下。

　　伙计来加包子时看见略显忧愁的孙千墨，顺口一问：“客官吃包子咋还吃出哀愁了？不合胃口？”

　　“不，想到一些不公之事。”孙千墨想起自己都没好好品尝包子的味道。

　　“那公子也要开心点，不公之事那么多，莫强求。”

　　“对，还是专心吃包子吧。怪不得你家客人多，不止东西好吃，连伙计都是大哲人。”

　　“客官过奖了，哈哈。”伙计收盘子走了。

　　“你想到啥了？”丁涵英问。

　　孙千墨顺口道：“善人向善清贫得很，恶人无心钱财锦绣。当然我说的不是这家，他们起早忙晚靠手艺生存，倒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还过得逍遥自在。所以若能确定那老先生的善心，便定要祝他一臂之力。”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深明大义啊。”丁涵英一半赞扬一半挖苦。

　　“眼拙。”

　　被捶了两下。

　　几人吃完包子打听了往客栈的路。这小县城只有一家客栈，倒也好找。

　　过了晌午，丁涵英来叫孙千墨一起吃午饭。之前老先生说私塾的课只有上午，他便决定吃完午饭过去。

　　几人没在客栈吃，顺着早上没走的路四处看都有什么店家。路遇一家抛饼店，伙计甩面、抛饼入锅，像在杂耍，吸引的都是来往过路的人。

　　孙千墨几人进去找地方坐下，丁涵英说：“虽然是个县城，稀奇的东西倒是不少。”

　　“你看这家还没包子铺大呢，说实话那家包子虽然好吃，也不如这东西稀奇。”

　　“说来奇怪，我也觉得包子粥都不稀奇，却比这家生意好得多。”

　　几人的视线落在伙计身上，看其手中面团变饼，随着在头顶抛转变大变薄，最后一甩入锅，金黄的油渗透饼皮，酥脆后捞上来刷上酱，便成了美味。

　　饼供不应求，先上来的是店中招牌小菜，有酸咸可口的爽脆黄瓜，有脆生的炸花生米，他们还点了些肉和热菜，菜上得差不多时才有饼来。

　　孙千墨和丁涵英先挨盘尝了尝，每盘的滋味正好，不咸不淡，保有材料本身的鲜度和香味，只论菜品都比那包子优势大得多，可惜反而坐不满，而那边过了饭点还不断人。

　　丁涵英问：“掌柜的，您这店开多久了？”

　　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叔，长胡子绕过下巴系在脑后，方才被丁涵英窃笑很久，她才冷静开口。

　　“四十来年吧。我家这算祖传的手艺。”

　　“那你们知道县城边的包子铺吗？它是啥时候开的？”

　　“一年多吧。那家兄弟势头可猛，不知怎的本来平淡的生意突然变得特别红火，如今都快把店阔到县外去了。”

　　有人插话：“听店家这话有点酸啊。”

　　掌柜道：“酸什么，你这酸秀才最酸，听别人说什么都酸。”

　　秀才笑道：“老板别气啊，我这老主顾可是天天长在你家换样儿吃，小时候吃到大的口味改不了。”

　　“可感谢你捧场了。不过提醒你一句：在这也见不着我闺女。”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

　　客人以笑为应。

　　几人尝尝那饼，赞不绝口。热乎的薄饼带着脆边，刷上秘制酱料，耐人回味得很。不过他们的口味不能代表他人口味，几十年老店出新菜品的速度不如新包子店出新馅儿的速度，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几人吃饱喝足，结账离开。到私塾的时候见那儿围了一堆人，学生也还没走，残破的外墙上新出现个“拆”字，在不洁白的墙面不算显眼，倒是给漏雨的屋增加的更多废弃之感，弄得所有人愁眉苦脸。

　　孙千墨问长者是何人要拆。

　　“县令让拆的，说是要扩大县城。这几年人来人往的确拥挤了点，但这私塾要是拆了，孩子们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有机会读书了。我保这么个破房子保了十几年，本来都在慢慢攒钱想着重修，结果钱没攒够不说，房子都没了。”长者满脸无奈。

　　早上的男孩挤过来，“姐姐你们又来了！你们见多识广，帮我们想想办法吧，我们还想读书呢！”说着直叹气，“我想日后考殿试看皇宫，当官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不想一辈子种地！”男孩扯着丁涵英的衣袖来回摇，一副不舍的可怜样儿，末了还嘟囔，“说起种地，我得回家干活了，要不爹娘又该嫌我耽误工夫了。他们也嫌我读书耽误工夫，说那状元就一个，就算再惦记也落不到我头上......姐姐你说我读书有用吗？”

　　孩子的沮丧感染了他人，这些农民的后代多少都不被爹娘相信读书有用，等十几岁接爹娘的班种地或找苦力来干，才是他们被认可的出路。

　　孙千墨知道，若免费私塾这条路断了，他们就真的只有这样过一辈子了。他不能保证他们在读书这条路上走多远，却可以帮他们铺一段前路，能否坚持还要看他们自己。

　　不过在一切敲定以前，他不打算将帮忙的事告知他们。变故未可知，若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也并非他想。

　　孙千墨说他会想办法，成与不成全看天意，让他们先行回家。

　　孩子们失望地走了，眼中却还要有明亮的希冀与期待，盼望他们这些去过京城的大人物为事情带来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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