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与花千骨

　　星月回了长留，林灵原本说好三天回段府，却在茶乡遇到从没见过的几起疑难病症误了行程迟迟不归，星儿成天宅居于室，东方凡一人在段府无事可干闲得手足发痒，早早出门来到米尚书家与白千商量下一步计划。
　　他到了米尚书府，老远便看到横霜蹲在院子里手持一物吃得津津有味。
　　“又在吃什么好东西？”
　　“甘草。”横霜递给小凡一根“你尝尝，甜的。”
　　小凡笑笑未接：“真可怜，连入药的甘草都拿来吃了。”
　　横霜抱怨：“那怎么办？芷烟懒得要死，米夫人又时常不在家，做饭的金婶只管一日三餐，哪比得丞相家，段夫人和星儿都做得一手好糕点。”
　　小凡问：“你家小主呢。”
　　横霜向房中一指：“正在里头看书呢。”
　　小凡最怕听到别人劝他“读书”，最烦看到事物的就是书：“读书读书，越读越呆，我去解救你家小主。”说罢向白千房中去了。
　　白千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地板都干净得闪闪发亮。
　　“要脱鞋么？”小凡在门外掂踮脚。
　　“不用。”白千背向他正在翻阅书册，仙体耳目灵通，小凡与横霜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待会儿叫横霜清洗。”
　　“你差遣起人来倒真不客气。”小凡在农家长大不知何为主仆规矩，到了异朽阁，阁中以阁主为尊，其余人皆以能力实绩升迁排位。而白千所在的仙界地位等级尊卑森严不得轻易逾越，白千为主横霜为仆，主人莫说安排仆人办事，仙仆犯了仙规，被主人处死或打入凡尘亦是天经地义。
　　小凡随便坐了，只见书桌上堆着几大本厚厚的书册，有些书连结册的绳子都朽了，随手一翻霉烂之味扑鼻。
　　“山海经……滇物志……孙子兵法……”小凡扑哧一笑“为什么不叫老子兵法。”
　　白千知他不见无术向他解释：“写此书的人名叫孙膑为战国名家，因世人尊称其为孙子，他写的书就叫做孙子兵法了。”
　　小凡疑惑：“姓孙的叫孙子，姓老的就叫老子么？”
　　白千横他一眼：“休得诋毁太上老君。”见小凡一头雾水听不懂只得又耐性解释：“太上老君为道教创始尊者之一，李耳是他俗家名讳，世人尊称老子。”
　　小凡笑得双拳锤打桌面“又是老子又是儿子，你们仙界真真什么怪事都有。”
　　“你轻点儿，别将书册拍坏了，有些古书是芊芊公主帮我在大理王宫藏书室找到的，是难得的古籍珍品。”白千提醒。
　　小凡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些书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裳穿，送他都不要，只有木头脸这样读书读傻了的才会当宝贝呢。
　　白千笑道：“小凡，你什么都好，就是沉不下性子读书。”
　　东方凡大眼一瞪：“你沉得下性子，你看了许多书有何好处？”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粟千粒。”白千悠然吟道。
　　“呸呸。”小凡拎起一本书扑哧哧地抖动：“美人儿在哪里，黄金在哪里？莫说千粒米，你给我在书里找出半粒，我就信了你。”哈哈一笑：“你们读书人就爱夸夸其谈。我干爹从来不强迫我读书，就怕我跟你一样读成个书呆。“
　　“哦，所以你这个聪明人来向我这个书呆讨主意？”白千笑问。
　　“我这叫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象你只会关在房子里空想做马车。”小凡嘴上从来不吃亏。
　　“集思广益，闭门造车，你用不来成语就别乱用。”白千纠正。
　　小凡掉书包掉不过他不跟他纠缠，嘿嘿笑道“不知小仙女到了哪里，有没有人陪她说笑玩耍，她寂寞时会不会想念我东方凡？”
　　提起师妹处境，白千登时没好气道：“你还有脸说，我怀疑师妹这次突然被掌门带回长留，十有八九是你撩拨她惹的祸，尊上为防你这小子将我师妹教坏才中止她历练。”
　　“掌门？”小凡一惊：“古怪掌门来了？几时来的？”
　　白千道：“你还和他说了话，你不知道他是长留掌门？”
　　小凡手一拍：“哦，我想起来了，那个狠揍你的中年书生是古怪掌门？怪不得你称呼他尊上我听着好熟悉，怎么又说他是你爹爹？”
　　白千解释：“掩人耳目罢了，仙人在凡间都须用幻术掩去本来面容和身份。”
　　小凡恍然点头：“我当时就纳闷你亲爹如何舍得对你下那般狠手。”
　　白千叹气：“你明白就好。”
　　小凡同情地拍拍他肩膀：“我有识人之明，一看古怪掌门的丧气脸就知道他是个脾气古怪难伺候的主儿。”
　　白千虽被白子画冤枉重罚心有不平，但尊上十六年养育之恩他一直感激于心，小凡诋毁尊上，白千连忙止住：“不得胡说，尊上心怀天下苍生，事多劳神，偶尔心情不好做弟子的应多体谅。”
　　小凡不以为然：“你当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难怪你在他手里讨不了好。”
　　白千笑笑：“萤火何解明月之光，鸟雀安知鸿鹄之志！”
　　小凡道：“我也不跟你掉书袋了，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六十多的老头儿早年丧偶，千辛万苦地将三个儿子拉扯成人，儿子们大了都娶了媳妇，老头儿却病了，请了许多大夫诊治也治不好。那些儿子们都跟你一样的听话孝顺，于是聚齐了到老头儿病床前嘘寒问暖，问老爹需要何物孩子们赶紧备了送来，老头儿支支吾吾地说天气转凉被窝里冰冷想要一个暖脚之物，儿子们心领神会，立马给老爹准备好了第二天就送来”说到这里故意停住向白千挤挤眼睛买个关子：“你猜送的什么？”白千道：“老人家怕冷自然送的暖足之物。”小凡双手一拍“不出我所料，你果然和那三个蠢儿子想得一模一样，第二天，一个漂亮的黄铜暖手炉就送到老头儿手里。”停了一停，又问白千：“你猜老头儿如何反应？”白千见他连卖关子，猜到事情发展定非自己所想，不上他当只问“如何反应？”小凡道：“老头儿见了暖炉登时大怒，将三个儿子狠狠骂了一顿，早知如此就给你们三个不肖子一人一个暖炉得了，还娶什么媳妇！”说到这里自己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小鬼，人小鬼大，真有你的。”白千听懂了他意思也禁不住想笑，又不能赞他编故事编派白子画，砰地给小凡当胸一拳，当然未用全力。
　　“千儿，我讲这故事是教你一个乖，你是古怪掌门一手养大的弟子，跟他勉强算至亲。想讨他喜欢，就别成天跟他鬼扯什么苍生，你想啊，他本来为这些事焦头烂额，难得清闲你又缠着他唠叨他烦不烦？你以为是帮他，他却并不需要。说实话你要讨他欢喜，与其劳心费神地为长留踏实办事，还不如在平常多关心他的身体状况饮食起居呢。”小凡大笑。
　　“行啦行啦，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尊上修行千年位列上仙万事不系于心，你再拿市井小人的念头猜测他别怪我不客气了啊。”白千口头警告，心里却承认小凡说到了根子上，掌门师叔不仅有心结，而且心结还很重很重，但白千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仙家体面是第一等大事，所以小凡再有道理白千也不承认。
　　“哎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看在你是老子结拜义兄，老子才不管你死活。”小凡一腔热情被当头泼了冷水。

　　白千不计较他口出污言，岔开话题：“你是不是没事可干？没事做我就安排些事给你。”
　　“我怎么没事干了，我干爹还等着人鱼之泪救命呢。”小凡倒真的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你快些想个办法让法王早些滚蛋，我们赶紧上路。”
　　白千悠然道：“法王滚蛋有何用？只要昏君还在位置上，依他的品性难保不招来第二个法王。”
　　小凡啊的一声：“你想让国王也滚蛋，世子继位？”
　　白千叹道：“世子……他的品性与他父王同出一脉，他的能力与胆识甚至比他父王更糟！”
　　小凡摊手：“那怎么办？段丞相和米尚书倒是好人，但大理毕竟是段家的天下，你就算让丞相当国王他也不会答应啊。”
　　白千一字字道：“你忘了一人，她同样有王族血统，精明强干仁义爱民，她虽身为女子，但这大理王的位置，她是不二人选！”
　　小凡猜到他说的谁了：“你想让芊芊公主来当这一国之君？女孩子当国王合适吗？”
　　白千道“女子又如何，王位贤者居之天经地义，前朝又不是没有女人当过皇帝。”见小凡将信将疑地盯着自已，他傲气登生“她是什么人不要紧，我白千想扶持谁，谁就上得了位，我有这个能力！”
　　横霜在门外通传：“小主人，芊芊公主派了宫女来见你。”
　　小凡大笑：“说曹操，曹操道。”
　　那宫女名叫云萝，是公主贴身侍女。
　　“公主那里有何消息？”白千止住宫女行礼。
　　云萝掩口而笑：“不出公主所料，白公子总是一心记挂国家大事的。”说罢将所带包袱解开，原来是一个精致食盒。
　　“今儿是大理七巧节，大理女子都会亲手制作糕点，这盒里装的是公主手做玫瑰香饼，令奴婢专程送给白公子品尝。”
　　小凡点头：“我懂了，公主的糕点是专供白公子一人的。”向白千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白千如何不知他意，将糕点向他面前一推：“尽管拿去吃，公主送给大家品尝的糕点，经你一曲解倒弄得公主小家子气似的。”
　　云萝见小凡当真不客气地伸手，急忙护住食盒：“这盒香饼是公主殿下指明了送给白公子的，东方公子莫叫奴婢难做，东方公子若想要，奴婢再去选几盒送到府上便是。”
　　云萝走后，白千警告小凡：“别给我惹事，上次你故意骗我去烟花柳巷害我被尊上责打，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小凡嬉皮笑脸：“你应该感谢我让你长了见识才对，至于古怪掌门你根本不用理他，他纯粹因为自己没有暖炉心里窝火，看到你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嫉妒你而已。”
　　白千将他手臂反向一扭：“说归说，笑归笑，长留三尊不可辱，先给你个小小的警告。”
　　他虚摆架式吓唬小凡，若用实半成力道，小凡手臂不保。小凡却不知好歹，抽臂闪避，白千伸手来抓，小凡瞧他下盘虚浮，足下使个绊子，白千扑地便倒。小凡胜他一招正在得意，忽然衣领一紧，被人拎着脖子拽倒在地。
　　小凡闭了眼睛乱打，白千就算不用半分仙力，长留上仙所授的精妙招式哪是小凡乱打一气抵得过，白千不过一招便将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告饶。
　　两个少年正在嬉戏，忽听门外横霜跟人说笑：“星儿，你来啦。几天没见你，怪想你的。哎呦，你连我的一份糕点都备好啦，你真是有心。”
　　小凡向白千使眼色：“又来一个。”
　　白千无奈：“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还赶出去不成？让她进来。”
　　段星也拎个食盒进来，几天不见她更显纤细瘦弱，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如今白惨惨的，眼睛也失去了灵动水润。
　　段星见到小凡，登时一怔：“小凡哥哥也在这里？”
　　小凡反问：“你不欢迎？”
　　段星垂下眼帘：“星儿哪里敢，我以为小凡哥哥陪着林灵姐呢。”
　　“小铃铛回来啦？”小凡一下子来了精神。
　　段星道：“是啊，我出门时林姐姐刚回府，不过……”
　　“不过什么？”
　　“林姐姐看起来好累的样子，象是病了，我以为小凡哥哥在陪她呢。”
　　“林灵病了？”小凡跳起来，林灵生病真比他自己病了还紧张“千儿，我要赶回去照顾小铃铛，你的事情自己处理啊。”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室中只剩段星与白千二人。
　　段星偷瞄师父，虽然很难将眼前的黄皮麻脸和幻镜里美貌少年联系到一起，但是师父那如凝霜雪的美手，与镜中少年如出一辙啊。
　　“星儿，你来何事？”白千无话找话，今日七巧节，人家拎着食盒，自然是送糕点上门。
　　“没事……”段星垂头回答。
　　白千只觉她现在自信全无，面对自己胆怯得连声音都在抖，她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初见她时，她穿着男装，英姿飒爽的风采不弱于段芊芊。
　　都是因为我的原故！
　　是我害了她！
　　一个脉脉情深，一个怜惜内疚，
　　纵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并不意味流水不生波澜。
　　“既然没事，你回去休息吧。”白千回避，尽量不伤到她自尊。
　　段星如梦醒来般揉揉眼睛：“今天七巧节，我做了些玫瑰香饼……”弯腰打开食盒“做香饼的花瓣要凌晨三点刚开花带了夜露的滋味最佳，不酸不涩，香甜如蜜，星儿昨晚一直在园中守着，才收集了这些花瓣，你尝尝。”
　　白千见她一双大眼布满血丝，念及她为收集玫瑰花瓣一夜未眠的辛苦：“让你费心，泡壶茶我们一起吃吧。”
　　段星对他向来言听计从“是。”起身收拾茶具。
　　白千看着她纤细背影若有所思，这个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的小人儿到底有什么可怕？为何掌门师叔对段星的警觉会超过了法王？
　　段星手脚利索，片刻功夫已备好香茶。
　　“这是我做的普洱，你尝尝。”他不准她叫他“师父”，她又不愿叫“白公子”，所以用了一个“你”称呼，这个“你”字包含了多少深情无奈，就只有段星自己明白了。
　　她递茶的手也在发抖。
　　白千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一旦有了接近的机会便让她失控让她疯狂让她拼了命也要抓在手里。
　　他知她深情，却不知她偏激。
　　他接过茶杯唇角上扬。
　　春水初生，春风十里，不如他浅浅一笑。
　　段星不敢再看下去了，她在这个人面前保持理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或许爱情本身便与理智无关。
　　她为自己倒上一杯清茶。
　　茶香袅袅，湿润了她的眼睛。
　　很快，他就会吃到她亲手为他做的玫瑰香饼了。
　　雪白的糕体上缀了点点嫣红，如雪中红梅，别有一种凄艳诡异之美。
　　玫瑰是红的，鲜血是红的，情蛊也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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