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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花落尽朝颜开
【之一·朝颜】
鹤丸国永，是被辜负过的。
接任审神者前，朝颜曾被如此嘱咐过。
木制的长廊一眼望不到头，在屋檐的阴影中缄默地延绵开来。白发的青年半倚在唯一的日光落脚处，面向虚掩的正门，金蜜色的眼瞳茫然无神。
院子里的牵牛花悄然而开，在木架上缠出一片紫蓝色的花海，如少女的眼眸般明亮得惹人喜爱。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喜静的人呢。
然而——
鹤丸已经瞎了。
鹤丸他蹦不动了。
鹤丸还在等些什么。
付丧神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敏得很。他向拘谨的新主人笑了笑，一点看不出已在黑暗中生活了五百年。
因为来的路上曾被只肉块一样的怪物袭击——虽然对方一刀就被鹤丸砍断了，但审神者多少还是有点心理阴影。
少女小心翼翼地住进了本丸，正是初见时鹤丸善意的微笑让她鼓起勇气，努力做好统御数十把刀剑的主人。
日子久了，初来乍到的紧张渐渐不复存在，审神者也与众多刀剑熟稔起来。
活泼可爱的短刀喜欢拉她玩板羽球，叽叽喳喳地决定主殿是胜者的新娘。一期一振总会恰到好处地走上来替主人解围，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姬君有没有想过做他们的姐姐呢？”
健忘老三明顶着本丸养老院院花的名号倚老卖老，把少女“请”到房间后张口闭口就是“哈哈哈，我不怎么会自己穿衣服”，颇有混吃等死的觉悟。
朝颜一点也没有处于修罗场的自觉，比起这群爱热闹的刀子，格格不入的那位更让她在意——
入职手册上明明说过鹤丸国永是搞事扛把子，可她家的这只鹤宅得要命，至今为止也只在就任那天见过一面。
初见时亲切得像久别重逢，认识久了发现他对自己还是像初见那样。
审神者心里酸酸的，在别人那里粗到不行的神经在鹤丸这也变得敏感起来。她尚不知在意一个人到心痒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在感情的驱动下跑到院外偷偷地看。
作为本丸里资历最久的一振刀，鹤丸住在远离主殿的别院，像个隐世的高人不争不抢。
他眼神无焦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在有人靠近院子时紧张起来，两三秒后又会失落地低下头。
这人还真是喜欢安静到了骨子里呀。
见没有动静，审神者愈发大胆，蹑手蹑脚跑到他面前手舞足蹈，跳了一遍又一遍威风堂堂。
男人的笑声吓得她脚底一滑。
卧槽，被听见了！！！
都怪她昨天晚上没忍住，翻冰箱把光忠一锅的牡丹饼通通干掉了，结果今天一步一个脚印吗？！！
身为花季少女，朝颜羞怯到恨不得托马斯回旋360度升天，放弃当场去世，完全是因为被付丧神搂入怀中——
怕主人摔倒，鹤丸顺着声音的方向抓了一把。好巧不巧，朝颜因挣扎跌进了他怀里。
鹤丸看不见，但她能看见。
那双眼睛哪怕失去了灵动的光泽，依旧狭长俊美，洁白的睫羽细长浓密，如同落了场皑皑的雪。
鹤丸依旧保持微笑，但她把持不住了。
他的声音清澈温润，不似别人家的鹤那般朝气蓬勃，却多了一份历过大风大浪的空旷飘渺。
在那一刻，审神者明白了为什么在意一个人心会痒痒的。感情如嫩芽破土而出，抵在心口戳个不停。
……
……
“鹤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烛台切光忠在做饭时和朝颜讲了付丧神与时政签订的契约。
古老的物语有云，器物搁置不用一百年就会生出神灵。然而审神者所唤出的只不过是付丧神的一部分，俗称「分灵」。
分灵相当于从本灵中借出的力量，自然而然也可以随时归还。像是那些因失去主人而生出怨念、抑或过于悲痛的付丧神分灵都会被洗去记忆、回归本灵，等待新的审神者将他唤醒也成了新的付丧神。
“就像这样，”光忠从米袋中盛出一碗米，对审神者说，“请您记住它的样子。”
还没等少女数好表层的粒数，光忠就哗啦啦倒了回去，随即在相同的米袋里又盛出一碗。
“您看，这碗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呢？”
朝颜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她明白这话的意思——
哪怕出自同源，也不是相同的人了。
光忠说，时政清洗记忆的标准是「是否暗堕」。
五百年间，这座本丸易过无数次主人，也有无数把相同或不同的刀剑心有不甘地被洗清记忆，回炉再造。
初始刀不见了，初锻刀也消磨了，唯有瞎掉的鹤丸国永从初代起就留守在这间本丸，尽数同伴们无尽的轮回。
“从初代审神者那时就……？”朝颜惊讶万分，不禁捂住了嘴巴，“那不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吗！”
难道鹤丸就是在那时受的伤？
眼前的这把烛台切也是在十年前被上任审神者新锻出的，哪里能真真切切知道五百年前的事？但关于鹤丸的传说却被一代又一代的刀子传了下来。
“初代审神者在时，鹤丸也是闲不下来的性格。但是后来呢，他瞎了，添了一身伤。传说中这正是拜那位主人所赐。”
看鹤那神采奕奕守候门口的样子，莫非强拖着不暗堕，等初代回来报仇？
【之二·瞎鹤】
雨落有声，沥沥淅淅。偶然望见屋檐上的晶莹水珠，审神者便想起了别院而居的鹤丸。
他也会和往常一样依在门口，听清脆如玉落的雨声吗？
少女情怀总是诗，撑起一把槿花繁荣的油纸伞，审神者溜去了。她渴望透过木栏错落的细缝，悄悄看上鹤一眼。
和入职手册的描述不同无所谓，和千万只别的白鹤性格相反也无妨，朝颜喜欢的就是自己本丸的鹤丸国永。
那个人恬淡听雨的样子，想想便觉得安心。
前路渐窄，野花在大雨的摧残下奄奄一息地倾倒，雷声划破天空，震得人手指发麻，审神者终于看见了心心念念的鹤丸——
他跌入泥潭，素净的白衣溅了一身脏兮兮的水渍。
“鹤先生！你在做什么呀？”
没有理睬少女提心吊胆的搀扶，瞎眼的鹤丸在泥地上不断摸索，直到捡起掉落的雨伞才松了一口气。
鹤丸为雨中的牵牛花，撑起了一片温柔。那一刻，失明的双眸里似有星星点灯的光亮。
……
……
“你摔得那么惨，居然只是为了给牵牛花打伞？”
鹤丸的眼睛不看见，手脚又不太方便，要不是审神者偶然过来，不知道得在雨天里待到什么时候。
朝颜是喜欢鹤丸国永，可一想到他不懂得珍惜自己还是有点小气。
“下次别这样了，冒这么大的雨出去，不值得。”
朝颜嘴上逞强，心里却心疼到不行。她为湿漉漉的鹤丸擦头发，又像个贤惠妻子那样煮好驱寒的姜汤。
鹤丸接过汤碗，眼睛依旧顺着雨声对向门外——那片紫蓝色花海的方向。
“安心喝啦，它们在伞下好得很，”审神者小声嘟囔，“鹤丸居然这么喜欢花花草草，入职手册一点都不准。”
花好那就好。
他终于舍得把注意力转回来，端着碗轻轻抿了一口，“主人的汤很温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呀？”
“我的第一个主人。”
雨声变得急促，像断了线的念珠被甩到屋檐上，砸得噼里啪啦响。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被锻出后第一眼见的。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就是她了。”
“……”
“可是不巧啊，初代审神者在我之前遇见了更优秀的人。”
回忆之中的鹤丸语速缓慢，他在一点点掀开五百年前的结痂。
「聒噪」——初代审神者曾经这样评价过自己。
于是鹤丸明白了情敌是安静的性格，他强忍搞事的冲动，憋话到心里发慌发毛。
后来初代终于注意到了鹤丸，可是那目光幽深复杂。
鹤丸不在乎这些，只要被喜欢的人注视他就心生欢喜，其他都可视而不见——哪怕是她在透过自己看别人。
「我深爱着主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任何事？」
初代的声音在那一刻十分古怪。
「是的，只要主人需要，心脏也会双手奉上。」
初代微笑地剜去了鹤丸的眼睛。
她爱的人是个瞎子。
……
……
故事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所爱之人挖我双眼，挑我手筋，只为了将这些送给她爱的付丧神。”
雨声渐歇，像残存的幽幽呜咽。姜汤早就冷掉了，在鹤丸手里凉得像碗冰。
“那你留下来的原因是什么？”朝颜听完如同落入冰窖，她明知故问，“为了复仇吗？”
等辜负自己的审神者回来，
刺她个透心凉吗？
刺她个透心凉吧！
刺她个透心凉啊！
“我想问问，自己的双眼血肉……有没有帮上她的忙。”
喜欢一个人，可以让鹤卑微到尘埃里开出花朵。比起被抛弃，他更怕不被需要。
……
……
“鹤丸之所以照看牵牛花，应该和初代的名字有关，据说槿姬她是鬼族的某位姬君。”
烛台切安慰失魂落魄的审神者，“想开点，总会有一天你也会遇见合适的人……”
“朝颜也是牵牛花的别名，他怎么不多看我一眼？”妒火在审神者心中熊熊燃烧，她后知后觉自己酸出了一股醋味。
“对不起，光忠、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朝颜把门窗通通封闭，闷在狭小的壁橱里不想出去。她抱膝而坐，心中翻江倒海。
如果鹤丸喜欢的是个良善的姑娘，她也不会那么难过，看到他们两情相悦也会含泪祝福……
可这算什么——
自己捧在心尖的初恋刀，只敢偷偷摸摸看上一眼，却被别人拆了当成移动器官库？
鹤丸偏偏还喜欢那个渣婶，这口气谁能咽得下？那种女人，自己到底哪点不如她啊？！
“可恶，要是我先遇见鹤丸就好了，我会比任何人都好好爱他……如果能实现这个愿望，付出什么代价都好！鹤丸可以为初代做任何事，那么我也可以，就算把灵魂典当给魔鬼也好。”
朝颜将头埋在怀里，不甘地直流眼泪。她只顾哭诉命运的不公，却对身体的变化浑然不觉。
两只细小的尖角从朝颜的额头生出。
“你说什么代价都可以。”
阴影处有人低声询问，像夏日草垛里的蛐蛐，不知去处却声声直击心扉。
“那么，”
“以自己的命运换我茶余饭后的笑料，如何。”
审神者本应惊呼着救命跑开，却因心里的一丝侥幸留了下来。
“你是魔鬼吗？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愿……”
阴影中扔来一块镜子，翻转间映着少女生异的容貌。
“能穿越时空之人，你们审神者不是再熟悉不过了吗。”
“你、你是——”
脚下的空间突然割裂，朝颜毫无防备地向坠落，只留未完的话语在幽暗的壁橱里。
“溯行军……”
【之三·槿姬】
“就在这为我展示笑话般的命运吧。”
被随意丢下后，少女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朝颜曾是个审神者，但与溯行军签约的代价让她失去了一切——回不去本丸，见不到瞎鹤，还要躲避时政的追捕，曾经的美好宛若过眼云烟。
娇生惯养的少女为了生存要和野狗抢食，清苦的日子过得越久，她就越发怀念有瞎鹤的本丸，越发怨恨不见踪影的初代审神者。
“都是她的错！如果、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我又怎么会……啊啊啊、憎恨啊！”
每当咒怨时，朝颜的额头就如刀割般疼痛，似乎有什么嫩芽般东西在肉里蠢蠢欲动。
终于有一天，少女的头顶多了双明显的鬼角，不管怎样用发丝遮掩都无济于事。
她把镜子摔个稀巴烂。
在日本的怪谈中，女人因怨念与嫉妒会化成名为「般若」的厉鬼，夜夜出魂夺人性命。
朝颜亦是如此，经久不息的妒火使她从清纯的少女变成了魑魅魍魉，将永远饱受醋意与怨恨的折磨。
爱情使人孤独又盲目，她不会责备所爱的鹤丸国永，而是把一切归咎给素未谋面的初代。
知道初代也有喜欢的人，朝颜的诅咒格外恶毒。
“愿他们如彼岸花叶，永不相见！”
化为厉鬼后朝颜剥皮换面，顶着绝世皮囊混入时政内部，勾搭上了某位高官，重新获得了审神者的职权，在男人没用后又将他生吞活剥化成自己的养料。
与鹤丸提前相遇的愿望已经落空，朝颜现在只想回到原来的本丸去。她心里算得清楚，等找到了就诈死，回归从前的生活。
说明白了，眼下的本丸不过是跳板、是弃子，物尽其用就可扔。
这种心不在焉的游离反倒把刀子的心抓得牢牢，尤其是她锻出的那把鹤丸国永。
诞生之初的付丧神如同跌落凡尘的仙鹤，明亮的金眸里溢满对漂亮女主人的好感。
“哟，我是鹤丸国永。这样突然降临是不是很惊讶？主人怎么称呼？”
朝颜看着院子里繁盛满蹊的牵牛花，想起了光忠说过的名字，她心有不甘，报了假名。
“槿姬。”
【之四·白鹤】
你喜欢过一个人吗？有多喜欢？
鹤丸国永想，让他再也不想回到那黑漆漆的墓室，让他留恋色彩斑斓的世界，这样的人，他应该是放在心里喜欢的。
他的主人槿姬无疑是名优秀的审神者，明明是新起步的本丸却一点都不比其他人的差。尤其是面对溯行军时，别的新手婶婶多少会有些畏惧，而她呢，不由分说地消灭得干干净净。
这次的敌军盯上了1285年的霜月骚动，审神者一点都不顾及这是鹤丸的入坟之时，凑了几个人就一起派过去了。
虽然成功地维护了历史，不过鹤丸多少有点触景生情，追捕漏网之鱼时不甚跌入了冰凉的河里，险些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此时他正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烛台切熬了一碗热姜汤，在半路上遇见了槿姬，他知道鹤丸的小心思就借口有事把碗托付给了主人。
“您去看看，鹤丸会很高兴的。”
“高兴吗？我也很高兴。”
多年前带走槿姬的溯行军又来了，他像临时兴起般出现在房间的阴影里，说自己来收代价了。
“你得先把我带回去，不然我喊人了，”槿姬眼珠子转得飞快，“等会，我拿样东西再走。”
……
……
审神者端着热汤去了卧床的鹤丸那里，他欣喜地说自己简直好了一半，随后想起主人喜欢安静的人，又把话憋了回去。
接过瓷碗，指尖触碰，槿姬一动不动盯着鹤丸的双眼让他心跳加快。
【怎么说也是个男人啊，鹤丸国永，你得先告白】
无数次给自己加油打气后，鹤用自认为最好听的声线深情说道——
“我深爱着主人，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任何事？”
审神者的声音在那一刻十分古怪。
“是的，只要主人需要，心脏也会双手奉上。”
少女亮出鬼的利爪，微笑地剜去了他的眼睛。
既然是同源的付丧神，那么身体契合度肯定会高。
“我要把它送给我爱的人，鹤丸。”
【终】
审神者又一次被嘲弄了。
她本想回到原来的本丸后解决不知名的溯行军，哪知对方早就将她的小聪明尽收眼底。
“我决定了，你的命运会更加可笑。”
“疯言疯语说什么胡话，见不得人的野刀子！！”
溯行军不是鹤丸，对她没有丝毫的善意。审神者露出尖牙利爪，他就一根根折断；审神者怒斥混蛋给自己毁容，他就一枪一枪扎裂精美的人皮，让被怨恨腐蚀的烂脸重见天日。
她和自己害死的人一样，被剥了皮扔在荒郊野外，远看是光溜溜的肉块。
即使这样，槿姬手里仍紧握着一双眼睛，那是自己的瞎鹤复明的唯一希望，她宁可让太阳灼烧自己脆弱的鬼身，也要用妖力给眼睛降温保存。
漫无目的地漂泊着，不知归处地流浪着，有一天好似神迹显现，槿姬到了原本本丸的坐标附近。
本丸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山坡上短刀们兴高采烈地玩着板羽球，溪水边歌仙勤勤恳恳洗着被单，再往前就是瞎鹤居住的别院……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朝颜激动到大哭大笑。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
她奔跑着如同山间的疾风，因过于兴奋忽视了自己的话就像鬼怪的大吼大叫。
别院旁依旧是熟悉的小路，有风吹过，野生的花花草草幽森森地笑了。
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槿姬看到瞎了的鹤丸正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打招呼，那人笑容甜甜，样貌似曾相识。
她怒吼地冲了过去，像肉块一样的怪物。
【后记·溯行军】
槿花落尽朝颜开。
黑影在树上目睹了一切，饶有兴致地离去，“审神者喜欢鹤丸国永，鹤丸国永也喜欢审神者，两个人可真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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