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玉楼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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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飞


      孙秀第一次去凝香院,已向周掌柜支取了当月的工钱七百五十文,又从倪五叔那时讨来两百五十文,方凑成一千之数。他原想着接到绿珠的首饰变卖之后,很快就可以还清债务了。谁料次日到寒芳亭,依然等了一个空。他不觉满腹疑虑,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一连四天,他求爷爷告奶奶,不仅一文钱没借到,反而受尽白眼。他见天气已渐渐转暖,便将一床棉被和一件灰布棉袍拿到当铺,只留下一两件薄长袍,暮春的天气尚有几分寒意,夜里便将铺絮半垫半盖地紧裹着身子,如此而已。当铺的伙计盘剥得厉害,只给了他一百文钱不到,他郁郁不乐地拿着这九十五文钱,嘴唇隐隐咬出一道血痕。他突然想起包裹里还藏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便也翻拣出来,当了两千多文。
      直到第五日未时,孙秀才揣着两千钱来到凝香院。还是阿胡把门,阿胡显然对他已有几分眼熟,但也记不起他姓甚名谁。见他一脸的凄惶,料无油水可捞,脸色便不好看。
      孙秀被他数次奚落,心中着实有几分害怕,硬着头皮向阿胡深深一揖,道:“这位兄台,在下是特来求见绿珠姑娘的。”
      “我们院里没有什么绿珠姑娘,尊驾怕是找错人了吧?”
      “什么?绿珠姑娘不是凝香院的花魁么?”
      “风水轮流转嘛,如今的花魁已换成了绛雯姑娘。”
      “那么绿珠姑娘到哪儿去了?”
      “绿珠姑娘早已是石大人相中的人,前日黄昏,一乘软轿已将她送进石府去了。尊驾请便吧,我观尊驾也不是阔绰之人,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不如早些回去吃饱了饭,再买两件长袍御寒是正经……”
      “你少狗眼看人低,大爷我有的是钱——”孙秀勃然大怒,从怀中掏出一串铜板,向阿胡的脑门劈头砸来。阿胡吓得一个激灵,忙将双手举起,那串钱离头皮半寸之处稳稳接住,笑嘻嘻地看着孙秀登楼去了。又掂一掂手中之物,还挺沉的,便暗自庆幸自己眼疾手快,否则脑袋非得即时开花不可。
      孙秀带着满腹的心思蹬蹬蹬蹬地跑上楼去,不提防脚下被楼梯一绊,竟跌了一跤,右脸磕青了一块,他也顾不得疼痛,径自寻到西厢房。
      才四五天的光景,西厢房的陈设已大变了样,绿纱窗、绿罗帐、绿灯罩都已换成了淡淡的绛红色,连那放妆镜台的深绿色桌子也被漆成绛红的了。一个一袭淡红色衣衫的俏丽女子满面含春地迎了出来,鬓边斜插一枝带露的石榴花,更衬得人明艳不可方物。那女子裣衽,深深道一万福,微笑道:“这位公子,绛雯这厢有礼了!”
      孙秀只得回礼一揖,道:“在下孙秀,是特来访绿珠姑娘的。”
      绛雯长长的柳眉微蹙,嗔道:“绿珠姑娘已是名花有主了,公子尚且如此恋恋不忘,莫非贱妾的容貌比不上绿珠姑娘么?”说罢来到孙秀身边,将一张俏脸略略偏向孙秀,大有让他细细观看品评,与绿珠一决高下之意。
      孙秀只觉眼前艳光照人,一阵浓香熏得有些刺鼻,忙低下眉道:“姑娘丽质天生,娇媚可人,自有一番风韵,何必定要与绿珠姑娘分个胜负呢?”
      绛雯听得嫣然一笑,蓦见孙秀右脸上的淤青,忙问道:“公子脸上这是……”
      “方才上楼时不慎跌了一跤,不碍事的。”孙秀此刻才感觉到半张右脸发麻。
      “还疼么?”绛雯说着伸出玉腕拈起丝帕,为孙秀拂去脸上隐隐的血迹。
      孙秀连左脸也倏地变得血红,他不觉往旁斜让一步,嗫嚅道:“不劳姑娘费心了!”
      绛雯见孙秀连正眼都不敢她一眼,心说还寻什么花,问什么柳?不觉暗自好笑,因问道:“公子既是并不常来此烟花之地,却为何又要执意寻访绿珠姑娘?”
      “实不相瞒,在下与绿珠姑娘已有三生之约,不知为何,她竟不辞而别……”孙秀的容颜变得惨淡,话未说完,已含满了两眶热泪。
      绛雯听得又羡又妒,干她们这一行的,大多不过是逢场作戏,今日迎接的客人,明日或许连姓氏都忘得一干二净。一为买欢,一为逐利,两不相欠,也不存在什么恩情。谁想到绿珠却被一个如此痴情的男子恋着?一个女子一生中只要有一次真爱,也就够了。绛雯看孙秀那文弱然而坚定的神情,心中不觉生出一丝丝怜惜,婉转劝道:“各人的缘分都是前生注定的,侯门深似海,绿珠姑娘一进石府,恐怕连见上一面都难了,公子还请善自珍重。”
      孙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含糊地说了声“告辞”,便转身下楼去了,连绛雯在后面客套地挽留他喝盏茶都没听见。
      后院里传来“霍霍”的皮鞭声,每一皮鞭抡下去,都会带起一个女子的尖声惨叫,那女子声音还显稚嫩,孙秀感觉与小螺有些相似,呆了一下,便蹒跚而去。
      孙秀游魂似的飘到街上,这几日来,他一直疲于奔命,几乎向所有他认识的人都借遍了,连倪五叔都骂他是个不长进的败家子,该当活活饿死在半道上。又忧心如焚,整夜做着稀奇古怪的噩梦。一会儿梦见她不理他了,他不知哪儿又惹她动怒了,她又伤心又气愤地垂下泪来,用衣袖遮住半张脸,他则手足无措,一脸惶恐地想要解释什么。一会儿她又对他温柔地微笑,那颊上的笑靥有一种美得令他心痛的感觉,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在心里说一定要保护她一辈子,永远不要再看到她落泪的样子。突然之间,一伙男女老幼闹哄哄地向她拥来,她悲悲切切地被他们拉上轿,连云鬓都披散下来,她只能远远地向他抛来求助的眼神;而他只是寂寞而黯然地缩在轿子后面,直等到人群的喧哗声渐渐远去了,他才拾起她掉在地上的那根碧玉发簪,捧在手心里……他好不容易凑够了钱,而伊人已如黄鹤杳杳,一去无踪!他所有的力气倏然松懈下来,只想倒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不知是他没注意,还是对方的大意,一个三十余的汉子正撞在他左臂上,那汉子连连冲他抱拳道:“抱歉,抱歉!”孙秀连道歉或回礼都忘了,只混沌地望了对方一眼,两条腿依旧如牵线木偶般地向前挪去。快回到赌场时,他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使劲地揪了揪额头的头皮,想让大脑清醒一些,极力回忆起这一日从早晨典当棉被到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遗漏啊?只不过刚才在凝香院白花了一千钱,连绿珠的影儿都没见到,幸而还剩下一千钱,可以还倪五叔的债了。他平生最怕欠人的债务,只要他能咬牙挺过来,他就决不轻易向人借一文钱。他这辈子所欠的最大一笔债务就是父亲的,是父亲把他带到这个人世间,又像喂猪一样喂了他十九年。这笔他并不愿背负的沉重债务,也许今生今世都还不了了,欢娱仅如一瞬的短暂,而痛苦却是永恒的漫长,若有可能,他倒真愿意父亲把他这条命拿去偿债,那他也用不着经历那些痛苦远比欢娱多得多的人生,一了百了了。
      想到钱和债,他下意识地向左袖子掏去,里面已空空如也!他这才明白那个中年汉子与他相撞的真正原因。他沮丧之极,一笔仅有的钱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花得精光!他忽而又自我解嘲,即使这串钱没被偷走,他留着还有什么用呢?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他的绿珠已被人夺走了,他的心已被剜空了,永远地!谁料寒芳亭匆匆一晤竟成永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痛楚蓦然从心房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孙秀定了定心神,正想若无其事地溜回赌场,打扫地上的垃圾,恰被周掌柜一头撞见。周掌柜将他劈头盖脸的一阵好骂:“看你这瘟头瘟脑的样子,又到哪里撞尸去了?成天魂儿都不在身上,若不是看倪五叔的一张老脸上,早就把你赶出去活活饿杀!”
      孙秀紧闭着嘴,拿起一把扫帚就扫桌子底下的瓜子壳、糖纸、荷叶等杂物,周掌柜见他虽然一声不吭,却并不像一副心悦诚服地听他教导的温驯样子,心中更加来气,指着他怒骂道:“你不服气是不是?要不马上就卷起铺盖给我滚蛋……”
      周掌柜还要继续骂下去,却被一个一身乌红锦袍的矮胖男子用扇柄一挡:“嗬嗬,想必这位就是掌柜的吧,何必跟这种杂役计较?”
      周掌柜更是怒上心头,在这整个洛阳城,还没人敢用扇柄跟他讲话的。他正欲发作,见这汉子身形虽不高,气度却有些不同凡响之处,不觉暗自有些吃惊;一瞥他手中的褶扇,上书“赵王伦”三个隶体的烫金大字,不觉吓出一声冷汗来,本想跪下来磕几个响头,无奈这赌场里的人摩肩接踵,实在腾不出地方来,只得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回道:“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迎迓!万望恕罪!”
      赵王颇为自负地轻摇了两下褶扇:“赌场上无贵贱,只论输赢。本王今日运气还不错,将昨日输的那袋金瓜子翻了本儿,哈哈哈……”一迭洪亮的笑声盖过了屋内的喧哗,众人纷纷回过头来,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寻找那发笑之人。
      周掌柜也附和着干笑几声,便找个借口告辞了,并暗中吩咐心腹照应好场子。这些权贵们面热心狠,时不时打发狗腿子们来威吓勒索他几个,若不是他舅舅王恺这棵大树庇护着,他恐怕一天也撑不下去。饶是如此,他依然疲于应付。
      赵王在赌场上十赌九输,难得今儿高兴一回,他命随从将金锭和元宝用锦缎包好,赏给随从们一人一串铜板,又伸手抓起一堆散乱的铜板,朝孙秀及其他两个杂役的方向漫天撒去。只听得噼噼啪啪的一阵脆响,铜板没头没脑地砸得众人嘴歪鼻斜,眼冒金星。众人一阵惊呼,如饿狗争骨头一般在地上疯抢,有二人竟为一枚铜板互相扭缠撕打起来,一个头巾被扯下来了,一个脸被抓伤了。赵王见状开怀大笑,又连连撒去几把,众人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因是早有准备,有的铜板尚未落地便被人半空里接住,有的铜板掉进后背的衣领里,只能像捉虱子一样耐心地掏摸。那两个互相撕扯的汉子也同时放开对方,待脚边的铜板全拾起,并妥善地藏进腰包之后,又和对方缠斗在一块儿……
      惟有孙秀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倘若此事发生在早晨典当棉被之前,他或许会跟他们一样抢钱,甚至为一枚铜板拼命的。可是此刻,金钱已彻底失去了它的诱惑力,他即使得到再多的铜板,也换不回他的绿珠了!他又何必再为这身外之物所累呢?
      赵王有一种尊严受损的恼怒,命随从叫来孙秀,沉声问道:“你姓甚名谁?为何不捡地上的铜板?难道怕钱多了烫手不成?”
      带着几分厌倦,孙秀昂然答道:“在下姓孙名秀,自幼没有受嗟来之食的习惯。”
      赵王身边一个双目狭长、胡子又短又硬的随从向孙秀喝道:“休得无理!这是我们当今皇上的胞弟,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司马王爷,你竟敢公然违抗王命,不领赏钱?”
      那随从受不了孙秀无声的抗议,恼羞成怒,不觉跨前一步,就要挥掌打去,赵王用扇柄轻轻一摇,那随从立即收回手脚,退到原处站定。
      赵王上上下下逼视了孙秀好一阵子,孙秀面不改色,沉默如故。赵王见他虽是一副仆从打扮,且面有倦色,却举止从容,谈吐磊落,毫无猥琐刁猾的习气,非是那帮寻常杂役可比,沉思片刻,方缓缓道:“你果然很有风骨,本王倒并不多见。我观这里的掌柜似已难于容下你,倒不如跟本王回金陵,在敝府内做个文书,你可愿意?”
      孙秀自知已很难在赌场存身了,况且绿珠已一去无踪,即使勉强留在此处,这街头的一草一木都会牵动他无限的哀愁,倒不如远走他乡的好。只是,凭这位王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跟他走,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们王爷有心抬举你,还不快谢恩么?”那随从提醒道。
      孙秀已无暇作过多思考,只得深深拜道:“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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