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生命进化论

　　飞速旋转的画面，嘈杂混乱的声音，艾星在昏迷间恍惚又回到了自己从签售会往停车场走的那一刻。

　　当时她正和派里斯通着话，严辞拒绝了派里斯要派一个生活助手给她的建议，步入停车场正准备上车。

　　一记沉重的闷棍当着她的后脑敲来，剧痛后她跌倒在地，挣扎着试图保持清醒，却很快陷入无法抵抗的生理上的昏迷。视线全黑前，她模糊地看到一个踩着白色皮鞋、戴着高礼帽的身影从她身后迈着轻巧地脚步走上前来，手上正拿着那朵娇艳鲜嫩的白蔷薇。

　　随后，就是一片纯然的黑暗。

　　画面戛然而止。

　　艾星在无边际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往前走，四面八方都是那一声声皮鞋踩在地面的笃笃声，还有一首断断续续传来的儿歌，童声稚嫩，最后一句不断地在她耳边回荡：“……六五四，三二一，莫细思，悔莫及。莫细思，悔莫及……”

　　艾星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魔怔似的睁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巴机械地不停重复着：“莫细思，悔莫及，莫细思，悔莫及……”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双微凉的手拍拍她的脸。

　　“傻了？”一张熟悉的脸凑到她的眼前，那波澜不惊的眼神再熟悉不过，艾星手立即就掐上男孩那凑过来的小脸上去了。

　　这娃，就欠掐！

　　居然敢趁她昏迷打她脸！

　　男孩微蹙着眉头避开艾星的手，直起身坐正回去。

　　喉咙干涩，脑袋昏沉。艾星眼看着是捉不着男孩了，郁闷地垂下好像绑了好几个秤砣一样沉重的胳膊：怎么感觉打从被敲闷棍以来就混得这么惨。

　　她用还在疼痛着的脑袋回忆了一下：先前她正和男孩儿一块逃出了执行司的追捕，躲进了一片田野里，她拨开了一片儿庄稼，被一个喷头喷了一脸水，昏迷了过去——

　　艾星心头一跳，猛地坐起身：“……”贫血似的头晕支配了艾星的大脑一阵，久久她才缓过劲儿来，“怎么回事？之前那个喷头是喷的迷药吗？”

　　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周围，本以为会看到监狱标配的铁栏或者是雪白的墙壁，却发现自己还在那片金色的田野里。

　　艾星顿时有点迷茫，坐在地上大脑卡壳似的眨了眨眼睛：“……”

　　嗯？

　　没……没被抓？

　　男孩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两颗彩果，挑出一颗，用已经洗干净了手剥皮：“不是。”

　　艾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男孩低头把彩果的五瓣儿果肉分开：“不是迷药。”他细细撇开果肉瓣外包覆的脉络皮，“水很干净，你昏迷是因为你生病了。”

　　他分出了两瓣儿果肉塞给艾星，“吃。”

　　艾星低头看自己手里被塞进来的两瓣儿彩果肉：“我不吃酸的，也不吃苦的。”她看了看男孩给他自己留下的那三瓣儿果肉，白色的那瓣儿他都已经塞进自己嘴里了，还有一瓣粉色一瓣橙色的，顿时面色略复杂，“……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换一换吗。”

　　毕竟你刚刚也说了我才是那个生病又昏迷的人。

　　彩果这种水果，剥开皮里面一共五瓣儿果肉，蓝色味苦，绿色味酸，白色的味道像是甘冽的竹泉水，粉色的味微甜，橙色的甜味则最纯粹。很少有人会吃蓝色或者绿色的那两瓣儿，基本都是当做果核那样直接剔掉了事，哪有人分彩果的时候专门把蓝色绿色的果肉分给对方的？

　　艾星强烈怀疑男孩根本就是不想吃这两瓣儿果肉，又不舍得扔，才特地挑出来塞给她的。

　　男孩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艾星谴责的目光，他冷淡的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脸蛋上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听了艾星的问话后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艾星，在艾星的注视下干脆地把粉色和橙色的那两瓣儿也一并塞进嘴里了，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像只仓鼠：“……”

　　男孩艰难地咀嚼了几下。

　　鼓起来的腮帮子非常像软糯的面团。

　　艾星这才发现男孩似乎已经清洗过了他的脸和手，至少现在他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干干净净了，先前看起来苍白发灰的肤色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皮肤上蒙着一层灰，现在看来，他的皮肤白皙的像是玉瓷似的，尤其在纯黑黝亮的鳞片的衬托下，简直可以用肤白如脂来形容。

　　男孩飞速咽下果肉，才把剩下的那颗彩果推到艾星面前，那意思：想吃自己剥。

　　艾星略想打人。

　　她开始自我反省：我到底为什么要救这个小拖油瓶，放他在那里自生自灭不好吗。

　　艾星捏着手里那两瓣儿果肉，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以及被手上的泥弄得同样脏兮兮的果肉，心情复杂。

　　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身上像是吊着沙袋的沉重感，和嗓子里的刺痛感，令她的心情更加烦躁了起来。正毫无头绪的左右胡乱看，艾星突然一愣：“花呢？”

　　原本被她塞在腰间的蔷薇花不知去向。

　　男孩看艾星不接彩果，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手上的泥灰和脏了的果肉，便收回了递出去的彩果，又低头开始剥起果肉来：“不知道。”

　　艾星疲懒地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四周的风无孔不入，吹得她浑身发凉：“是不是刚刚逃跑的时候掉了……”

　　她想赶紧起来在想法子回去找一找，但好几分钟过去了，她也就光在地上坐着想了想，身体都没有一点移动起来的意思。

　　男孩掰开果肉，他自己留下了蓝绿色的两瓣，把剩下甜津津的三瓣分开，拿起一瓣递到艾星嘴边。

　　艾星立即凑了过去，颇为受用地挨近男孩儿的手，轻轻咬住果肉张嘴吃了下去。

　　男孩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迅速地又举起一瓣儿送到艾星嘴边。

　　然后伸小手摸了摸艾星的头。

　　艾星等三瓣儿都吃下去以后，满足地咂了咂嘴，才感觉哪里不对。

　　……怎么感觉像是在喂狗呢？！

　　艾星仰头避开男孩又摸过来的手，瞪他：“喂！”

　　艾星发誓，虽然男孩收回手的时候依旧是冷着一张脸，但她清清楚楚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遗憾！

　　艾星忍气，默念了好几句这还是个孩子，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心平气和下来。她冲男孩手上的彩果扬了扬下巴：“这彩果哪儿来的？你一直带在身上吗？”

　　男孩看了看手里剩下的两瓣蓝绿果肉，举起放在嘴边半天，还是放下了：“是欧文给的。”

　　欧文？

　　哪个欧文？是之前那个骂骂咧咧踹门的房东？

　　艾星惊讶地扬起眉毛：“……是他追上我们了，还是你去找他的？”

　　男孩持续盯着手里的果肉，显然在进行着吃还是不吃的艰难选择，眉头微皱，神情肃穆：“我去找的。”

　　艾星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从他手里拿来了那两瓣果肉，连带着之前那两瓣儿已经脏了的果肉一起塞进嘴里，嚼也没嚼地咽了下去，递给男孩一个“呵，果然是小屁孩，挑食”的眼神。

　　男孩的眼神微妙的介于“终于解决了这两瓣大麻烦”的如释重负，和“已经脏了怎么可以吃”的微微嫌弃之间，并没有在意艾星的反应，他拍去手上沾着的果衣：“欧文不会希望我被抓住的。”

　　“对于他而言，你不过是一个可能活不到付房租那一天的累赘，留着你，赌你能不能付的上房租，还不如揭发你早点把你清理出去，好歹还能换到一小笔酬劳，而且还能给新的租客留出空位来。”

　　男孩无视了艾星皱眉的表情：“但他没有和执行司举报过我的身份，如果我被执行司抓去了，被查出来我其实也是一个黑户，那他不仅收不到酬劳和房租，说不定自己也会被打入监狱。要是执行司的人再往下查一查，发现他出租屋里所有的租客都是黑户，那可就不是下监狱这么简单了，说不准还会附赠他一发狩猎星的子弹。”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袋子：“我去找他，他给了我两个彩果，还有一点费用，算是封口费，让我逃远点，别牵连到他。”

　　艾星不赞同的皱眉：“……那也是你幸运。如果他想杀人灭口呢？”

　　男孩微微侧脸，金色的竖瞳在阳光下折射着冰冷妖冶的光泽：“没有如果。”

　　他总是显得冷淡疏离的金色竖瞳中，带着万事不入眼的疲懒，以及对欧文的毫不在意。

　　艾星不由侧目，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男孩的神态，能看出来，这绝不是年幼鲁莽的轻视，而是一种自信，对自己能够活下来、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在荒星长大的孩子，会像他这样吗？

　　艾星脸上肌肉紧绷了半秒，又立刻克制着恢复放松：“……你以前不是这个荒星的人吧？”

　　看到这边的生活条件，艾星完全可以确定，没有哪个荒星人会像这个男孩一样，能知道旧世历的铁制品究竟是何模样，皮肤牙齿洁白干净，甚至连吃彩果的时候都会犹豫要不要吃酸苦的那两瓣。

　　艾星哪怕没在荒星上生存过，但她成年后的那几年生活都已经足够让她认识到有食物就是幸运这一事实，哪怕是沾了泥土的蓝绿彩果肉都能吃的下去。

　　这孩子不仅不可能是个荒星人，很有可能，他的生活条件还很优渥。

　　应该说，非常优渥。

　　毕竟，他可是一眼就确认了艾星肩头的那把钥匙是旧世历的铁制品。

　　艾星为了取材，曾和几个从事旧世历专业研究的人打过交道，这个专业如果不是主攻旧世历医学方向的，研究攻克溯回基因项目，那就基本上很难找到工作。学习的时候要花大笔的钱去接触被时代淘汰的旧世历的藏品，学习结束后又找不到工作，只有有钱人家才有这个底气去往这里头砸钱。

　　听说旧世历的时候历史考古还是挺重要的科目呢，现在在基因崩溃症的威胁下，所有的旧世历研究方向都被迫开始向基因医学方面转移了，文物考古倒是越来越被忽视了。

　　毕竟考古再怎么重要，也得先活下来再说。基因崩溃就像一颗炸.弹，时时刻刻悬挂在所有人的头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炸.弹就会花落自家，把自己炸得体无完肤，不成人形。

　　男孩并没有遮掩的意思，点点头承认了下来。他看向还在皱眉思索的艾星，淡淡道：“你只关心这个？你不担心自己生的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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