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比起其他府衙的牢房，大理寺的牢房可以称得上整洁干净了。江唯止走进牢房的时候，方丈正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打坐，平心静气捻动佛珠的样子浑然不像是身处囹圄。

　　“江某有些事宜想向方丈大师请教。”江唯止彬彬有礼道。

　　方丈平静如常，“老衲如今哪里还像个佛门中人，无颜自称方丈，亦不敢玷污大师二字。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江唯止轻轻点头，改了称呼，“师傅与周银是何关系？听周银所言，他嗜赌成性，债台高筑，师傅时常拿银两接济于他，我想这其中定有缘由吧。” 周银正是昨日萧萋萋他们在路边看到的遭人围殴的男子。

　　方丈轻叹一声，“我的俗家名讳叫做周成，周银他……是我的独子。”

　　听到方丈的话，江唯止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的神情。

　　方丈接着说道，“十余年前，家乡突发一场瘟疫，我以为妻儿尽皆丧命，悲痛之下到恩业寺落发出家。直到四年前，我在建宁城中看到了阿银，第一眼便觉面熟，细查之后发现竟然真的是我以为早已阴阳相隔的阿银。”

　　方丈稍作停顿，眼眶微红，“我又喜又悲，看他活得浑浑噩噩，如偷生的鼠蚁一般。本该对他悉心教导的我早早离开了他，我不敢想无父无母的他是如何活过这些年的。这些都是我造下的孽，因果报应是该来了。”

　　“师傅的家乡可是丰州宋县？”江唯止问。

　　方丈抬头，“大人何以得知？”

　　“因为江某也是从那场瘟疫中活下来的。”江唯止望着他道。

　　方丈大惊，素来清明如镜的眼中竟滑过一丝不容错认的惧色，他叹道，“原来大人也是命途多舛之人。”

　　“听闻师傅当初在剃度入恩业寺时曾向寺内捐了一大笔善款，数额之大，非寻常人家能拿出手来。师傅心思剔透，定然明白江某今日为何而来，还望不吝赐教。”江唯止道。

　　方丈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孩儿，大人若是能助一助他，了却我的心愿，我届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陈年旧事将会随我一同入土。”

　　江唯止默然片刻后应道，“好，我答应你的要求，届时请勿食言。”

　　方丈点点头，面色戚戚。

　　走出牢房后，江唯止又回头看了一眼，年过半百的老人颓然倚墙而坐，脸上尽是无力回天的怅然。深陷泥潭的佛祖，如何能普渡众生。渡善渡恶难渡己，修佛修魔难修人。

　　这一日萧萋萋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脑海中的最后一段记忆是她爬上马车，至于后来是如何从马车转移到床上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萧萋萋是一个心胸特别宽广的人，肚子里几条大船并排横着过都没问题，所以对于没印象的事情她从来不会过于纠结，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起床之后活动了一番筋骨，萧萋萋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脚不疼了，能蹦能跳能上树。她正考虑着继续去大理寺给江唯止送饭的事情，却见江唯止从正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官差，官差押着一名衣衫单薄的青年男子。

　　萧萋萋仔细一看，可不正是那位被人围殴的赌徒么。她只觉新奇，笑问：“江唯止，你这是请了同乡来家里吃饭么？”

　　江唯止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江琴笙说道，“这位公子名叫周银，将在府里住上一段时日，给他单独安排一间院子。”

　　江琴笙应声之后便去安排了。

　　“还包吃包住？”萧萋萋觉得更新奇了。

　　江唯止还未作答，那名被押解而来的男子率先呸了一声，“狗官，大爷我一没作奸二没犯科，你凭什么抓我！又凭什么关我！狗官，快把我给放了！”

　　江唯止像是没听到他的咒骂一般，向江府仆从吩咐道，“给他准备热水沐浴，再给他准备两身换洗的冬衣。”

　　见江唯止对待这男子如此宽厚，萧萋萋眼珠子滴溜溜转，不禁揣测道，“江唯止，这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吗？”同是丰州人士，年龄也大抵符合，萧萋萋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听到她这一问，原本大喊大叫的青年男子也安静了下来，有些好奇地看着江唯止，还带了点儿见到亲人的柔情。

　　江唯止迎着他们二人诡异的目光，一阵无言，解释道，“我只是受人所托照顾他而已。”

　　青年男子见他否认，立刻又大声嚷嚷起来，“什么受人所托，什么照顾我，分明是想把老子给关起来！狗官！”

　　江唯止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出去，那几个讨债的应该正在外头等着吧。”

　　男子马上缩了缩脖子，裹了裹身上的单衣，耷拉着眼皮不作声了。

　　江琴笙回来了，对江唯止说道，“公子，都安排好了。”

　　江唯止点头道，“先带他下去将衣服换了。”

　　男子抬手一抹鼻子下流出的清涕，看了江唯止一眼，神色虽有愤慨，但还是乖乖跟着引路的江琴笙走了。

　　萧萋萋意犹未尽地目送青年离去，就冲他对着江唯止连喊数声狗官的勇气，她都得给他几分敬意。

　　“公主看戏看得可开心？”江唯止眯着眼睛问道。

　　萧萋萋连忙摇头摆手，正义凛然道，“这人真是不识好歹，竟然还骂你是狗官，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江唯止轻笑一声，“我怎么感觉公主在听到狗官二字时笑得尤为开心？”

　　萧萋萋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我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吗？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的脚好了，一想到又可以天天给江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送饭了就喜不自胜。”

　　江唯止望着她，眸中笑意更盛，“既然公主有此美意，那江某就却之不恭了。送饭就不必了，我查案正好缺个帮手，有劳公主了。”

　　萧萋萋想到昨天戏园里的惨烈景象，心生不祥的预感。

　　江唯止说到做到，午膳一结束就携着一身男装的萧萋萋出了门。

　　萧萋萋惴惴然向他询问，“需要我去查验尸体吗？”

　　“你会吗？”江唯止反问道。

　　“不会。”

　　“那我为什么放着专业的仵作不用而要让你去验尸？”江唯止继续反问。

　　被鄙视了的萧萋萋非但不恼，反而稍感心安，笑着问道，“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很快，萧萋萋就知道了需要她做些什么。左手拿纸、右手握笔的她欲哭无泪，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在太学里被江唯止支配的艰难岁月。

　　在薛家班里，江唯止审问了纵火当日在场的所有人。

　　首当其冲的还是薛班主。关于案发经过，他的证词仍与昨日一样，没有提供什么新的线索。江唯止便问了些其他的问题，“班子里的人最近可有与人结怨？”

　　薛班主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着头说道，“就我所知是没有的，往园子里选角儿时我都会选些身世清白、性格良善之人，绝无逞凶斗恶之徒。”

　　“那班子内部可有纠纷？”

　　薛班主还是摇头，“未曾听闻，大家一直相处得挺和睦的。我们这些靠卖笑为生的人，都是如浮萍一般无根所依的，全靠相互照应着生活下去。”

　　正如薛班主所说，接下来受审的人性子都极为温和，说话都如和风细雨一般。

　　第二位接受审问的是一位花旦，名叫西月，身上的香粉味浓得仿佛一里之外都能嗅到。案发当日她外出访友去了，并不在园中，昨日傍晚回来之后才得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死者之中包括了她的未婚夫韩昕，西月抹着泪道，“他最近常与我说再过些时日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却不想人突然就没了。”说完便伤心欲绝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位名叫云娘，平时常唱青衣一角，是个温柔恬淡的如水女子。大火时她也是在自己房内为下午的戏目做准备，听到呼救声后就跑了出去，救火之时脸上还被烧伤了，也不知今后会不会留下瘢痕，无论是作为一名女子还是作为一名伶人，脸上留下瘢痕都是一件令人叹惋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个人都与薛班主和云娘的证词差不多，江唯止听完之后看了看萧萋萋所做的笔录，蹙着眉问：“你自己能看懂吗？”

　　萧萋萋也认真看了看自己写下的内容，怒道，“我能看懂！”你知道边听边记有多难吗？你知道刚刚那几个人说话都不带喘气的吗？

　　江唯止淡淡道，“既然你能看懂那就誊抄一遍吧，字写认真些。”

　　“……难怪偌大的大理寺都没人愿意给你当帮手。”萧萋萋小声喃喃。

　　“你说什么？”江唯止斜目挑眉。

　　“没……没什么。”

　　萧萋萋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将笔录内容誊抄完，双手捧着交到江唯止手上，大幅度弯腰，恭敬地行了一个学生拜见师长之礼，说道：“请先生阅览。”

　　江唯止看着她躬身低眉的样子，一如当年在太学的模样，表面谦恭有礼，实际顽劣不驯。他接过那一沓纸，一页一页翻开，翻到其中某一页时他在心里道了一声果然。

　　纸上空无一字，却画着一个小人。小人眉眼口鼻与江唯止神似，身姿亦是翩然玉立，然而，就在这本该丰神俊朗的小人唇畔上方赫然点着一个大大的媒婆痣，脸颊两侧也用红色朱砂画上了两坨厚重的胭脂，滑稽至极。

　　萧萋萋努力憋了许久，终于大笑出声，捧腹捶桌。

　　江唯止不怒不恼，嘴角甚至噙着笑，神色淡然地将那张画着小人的纸抽了出来。

　　萧萋萋揉着笑得发疼的肚子，凑过去问道，“江大人，我这幅画作是不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是不是连你都心悦诚服、自叹弗如？”

　　江唯止点头道，“公主奇才，江某的确自叹弗如。既有如此奇才，便当好好利用才是。”

　　听到此处，萧萋萋心中顿生不安之感。

　　“张乘那儿正好需要一些人手帮忙画通缉像，是公主一展所长的时候了。”

　　萧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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