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顾红莘也是位行事如风的女子，上午刚决定要到江府小住，不到午时便带着两名丫鬟包袱款款地过来了。

　　入夜后，萧萋萋提着一壶甜汤去顾红莘暂住的院子里探望。萧崇礼与顾红莘同住一院，但萧萋萋到的时候他已经早早在偏屋里睡下了，想来多半是为了逃避与顾红莘独处。

　　“六哥对六嫂倒是有趣得紧，我还从未见他有过如此情状。”萧萋萋替顾红莘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笑言道。

　　顾红莘抿唇一笑，容色倾城却难掩苦涩，“他怕我，我竟然让自己的夫君避若猛虎、不愿亲近。”片刻后她又冷笑着自嘲道，“我简直就是个笑话。”

　　萧萋萋试着安慰她，“最起码对于他来说你是特别的。”

　　“特别？特别害怕的特别？”顾红莘笑。

　　萧萋萋想，她可能确实不太懂得安慰别人。

　　顾红莘尝了一口甜汤，笑着问她：“你与驸马是如何相处的？也这么特别吗？”

　　萧萋萋敛眉苦苦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词，“我跟他……相敬如宾。”

　　顾红莘拨弄着碗里的勺，悠悠道，“相敬如宾也好啊，总好过心生畏惧。”

　　萧萋萋瞅着她愁云笼罩的面容，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向她提议道：“要不要喝点小酒？”

　　顾红莘抬起头来，水润明眸里写满了错愕，怔愣片刻后她点头，“好。”

　　三杯薄酒入愁肠，顾红莘支着额头，身体微微晃动，已然微醺。她双眼迷蒙地望着萧萋萋，低诉道，“萧萋萋，你知道吗，我从小便知我将来的夫君肯定是姓萧的。”

　　萧萋萋酒量也不高，但是与顾红莘一比就显得非常海量了。她眼神清明地看着顾红莘的醉态，言道，“能猜到几分。”

　　顾氏宗系庞大，族中与天家结亲的女子频出，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先帝之母顾太后。

　　顾红莘摇摇头，说道，“不，你猜不到的，你永远都猜不到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嫁给他。”

　　萧萋萋将酒杯凑在唇边欲饮，听到她这话后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挑挑眉，“是你自己想嫁给六哥的？我还以为……”

　　“对，是我自己想要嫁给他。”顾红莘铿锵道，“世人道他痴，道他傻，所有人都认为他配不上我，可事实却是我配不上他。他的好我都知道，这世上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好的人。”

　　“你之前见过我六哥？”萧萋萋问。

　　顾红莘重重点头，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身形摇摇欲坠，“见过，很早就见过。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茶棚旁边，我坐着轿子去姨母家，一撩开布帘便见着了他。那天天上下着细雨，他拿着两串糖葫芦给了一位乞讨的老妪，大约是担心那老妪会冷，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罩在老妪身上。随行的丫鬟说，那便是礼怀王，果真是个傻子，若是可怜那老妪也该给些馒头什么的填肚子，哪有给糖葫芦的。可是我却明白，他只是想把自己觉得最好吃的东西给她罢了。”

　　萧萋萋莞尔一笑，“的确像是六哥会做出的事情。”

　　顾红莘拎起桌上的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口饮尽，接着道，“第二次见到他是在表姐的婚宴上，侯爵官员大多无视于他，他却毫不在意那些冷落，一个人坐在僻静的亭子里自得其乐。我好奇地走近，才发现他正在卷一片叶子。见我靠近，他对我灿然一笑，问我想不想听曲子，我应声道好，他略怀歉意地对我说，他只学了一支曲子，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我说我不介意，他就给拿着那片叶子给我吹了半段阳春白雪，音律不准，断断续续。”

　　萧萋萋忍不住笑出声，萧崇礼的那半段阳春白雪还是从她这儿学去的，她本就是个半吊子，萧崇礼吹出来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他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比那些卖弄才学的世家公子有趣得多，也不像我这么沉闷乏味。他说，今天新郎官儿一直在陪人喝酒，都不去陪陪他刚刚娶进门的夫人。他说，如果他以后娶亲，一定是选一个他中意的女子，时时陪着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冷落，因为他知道没有人陪是多么孤单。我说，男子三妻四妾，你怎能时时陪着那么多人。他说，他此生只娶一位便够了。这话若是由别的男子说出，我定然不信，可他说出口的我都信。”顾红莘合上双眼，昔日的情形似乎还历历在目。

　　“我用尽手段才躲过了入宫的命运，又费尽心机在王妃甄选中脱颖而出。披上大红嫁衣的那一刻，你可知我有多欢喜？我从不敢幻想有朝一日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一切美好得就像一个梦。”顾红莘睁开双眼，又要拿起酒壶，却被萧萋萋拦住了。

　　“再喝就醉了。”萧萋萋道。

　　“是啊，我怎么能醉酒，母亲教的这些规矩我怎么都忘了。”顾红莘渐渐收了声，伏在桌上似是睡着了。

　　萧萋萋唤了顾红莘带来的婢女夏荫进来侍候，走出门口时还听到喃喃呓语声，“为何会如此……不该是这样……”

　　回到枫晚园，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上了，江唯止独坐在院中，见她走进来，道了一声“公主早些休息”便起身回屋去了。

　　这让萧萋萋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江唯止好像是特意留了灯在等她。随即她又摇摇头甩开了这个荒谬的想法，江唯止没事等她做什么？

　　第二天，向来巳时起床的萧萋萋不到辰时便起了，在院子里踮着脚往江唯止屋内张望。

　　绿绮见着了，热心地上前说道，“公主是在找大人吗？大人他正在前厅等着公主一起用早膳呢。”

　　萧萋萋咂舌，“这么早？江唯止他一般什么时间起床？”

　　绿绮笑答：“大人一般卯时起。”

　　卯时啊……萧萋萋想了想，瞬间放弃了想要跟江唯止作息同步的打算。

　　前厅的饭桌旁除了江唯止，萧崇礼和顾红莘也在。萧崇礼坐在离顾红莘最远的位置，连喝粥的动作都十分小心拘谨。顾红莘纤纤素手揉着因宿醉而昏昏沉沉的脑门，也无暇计较。

　　好端端一个妙龄美人愣是被自家哥哥逼成了深闺怨妇，萧萋萋于心不忍。她在顾红莘身旁坐下，将醋碟挪过来，“多喝点醋，醋能解酒。”

　　顾红莘：“……”她同情地看着江唯止道，“驸马，真是辛苦你了。”

　　江唯止盛了一碗小米粥递给萧萋萋，目光扫过正在咕噜咕噜喝汤的萧崇礼，温润浅笑，“彼此彼此。”

　　萧崇礼吃饱喝足后放下碗，舔舔嘴角，满含期盼地望着萧萋萋，“萋萋，我们一起去看戏好不好？”

　　萧萋萋想都不想便无情拒绝，“不好。”最不耐烦听那些咿咿呀呀的玩意儿。

　　萧崇礼露出受伤的可怜表情。

　　“我陪你去看吧。”顾红莘说道，目光殷切。

　　萧崇礼瞄了她一眼，又飞快扭过头去，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那……那算了，不去了。”

　　见顾红莘遭拒后黯然神伤的模样，萧萋萋一拍桌子，“去，一起去，人多才热闹。”

　　萧萋萋本想挑一出将军挂帅出征、大师降妖除魔之类的戏来看，萧崇礼却坚持要看这出双蝶记，再加上顾红莘的附和，她一时不查便中了招。

　　“待那良人归来共赏西窗雪，却不知那良人何时归……”台上那嘤嘤软语入耳便成了催眠神曲，萧萋萋只觉得眼皮比灌了铅还沉，掀都掀不起来，她干脆放弃了，闭着眼，身体摇晃得好似不倒翁。

　　江唯止轻叹一声，伸手一揽，将她左摇右摆的脑袋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萧萋萋迷迷糊糊间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也不深究那个支撑点到底是什么，只舒舒服服地陷入了酣睡。

　　见到这一幕，顾红莘稍显诧异，清浅笑道，“我听闻江大人碍于皇命迫不得已娶了乐阳公主，看来传言不尽可信。”

　　江唯止也浅笑着回应道，“江某也听闻顾小姐万般无奈嫁给了礼怀王殿下，看来传言的确不可信。”

　　顾红莘一噎。

　　萧崇礼一脸茫然，纳闷地问：“戏不好看么？你们怎么都不看戏？”

　　顾红莘举目望着台上唱念的娇柔伶人，问：“王爷喜欢这出戏吗？”

　　萧崇礼怯怯地拿眼梢瞄她，鼓起勇气答道，“其实我看不太懂，但是我觉得她好看，她叫云娘。”他用手指了指台上的一位青衣。

　　顾红莘看向那位名叫云娘的青衣，身姿若柳，样貌却只能称得上清秀。“你喜欢她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问道，其中隐含的妒意让她心惊。

　　因为他帮她赶走了欺负她的坏人，所以她看他的眼神与其他人不同，她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而不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傻子。言词匮乏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准确描述出这样的心情，只能搔着头愣愣地说：“她是不同的。”

　　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顾氏内院里，顾红莘从来未曾输给过谁，族中对她寄予厚望，可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一个无权无势的人。一路走来，她从未有过后悔，然而此刻却是如此不甘，在这个她一心一意要嫁的人心里，她居然比不上一个身份低微、貌不出众的伶人，一阵悲凉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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