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雪过初晴，空气分外干冷。

　　晌午时分，江唯止前脚刚踏进马车，萧萋萋后脚便跟了上来，手臂上还挎了个篮子，篮子里放着香烛。

　　江琴笙皮笑肉不笑地讽刺她，“公主莫不是没读过女训女诫？成天往外面跑。”

　　萧萋萋学着他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我是去恩业寺为夫君祈福，又不是去秦楼楚馆看小倌儿，哪点违背女训女诫了？”

　　江琴笙自知耍嘴皮子说不过她，冷哼一声望向别处。

　　萧萋萋却笑着继续拿他打趣道，“我是没读过女训女诫，哪比得上小琴子你这般知书达礼，三从四德倒背如流，以后你出嫁的时候我多给你准备点嫁妆啊，乖。”

　　江琴笙的脸霎时红得堪比晚霞，羞恼交加，词不成句，“你……怎么如此……我不与你计较……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转而委屈地看向江唯止。

　　“昨日带回来的那个人怎么样了？”江唯止不紧不慢地开口，化解了二人的口舌干戈。

　　“请大夫来诊治过了，那人中了迷药，到现在还未苏醒。”江琴笙答。

　　萧萋萋摸着下巴沉吟，“中了迷药，赤身裸体地躺在雪地里……”她忽而眼睛一亮，问：“那人是不是长得极为好看，所以惨遭辣手摧花？”说着还若有似无地扫了江唯止一眼。

　　江琴笙冲她很直白地翻了一个白眼，“那是一个体重两百余斤的胖子。”

　　萧萋萋咂咂嘴，“那那个采花贼的口味委实重了一些。”

　　江琴笙放弃了与她的交流，望向一直沉默着的江唯止。

　　江唯止并未对此多作评论，而是看着萧萋萋拎进来的篮子说道，“我以为公主并不是信佛之人。”

　　萧萋萋心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总归得找个理由跟着你呀，总不能直接跟你说我要监视你吧。她严肃着脸道，“我自然是信的。我自小受母后熏陶，一心向佛。佛曰，众生皆苦，要广积善缘。既然入了江家的门，便是江家的人，我今后一定会为你们江家多多祈福的。”

　　江唯止施施然理了理衣袖，“我怎么似乎记得你偷吃过佛前的供果，还把佛珠打磨成了骰子掷着玩？”

　　萧萋萋的严肃脸瞬间崩塌，心虚地笑着，连连道：“年少荒唐，年少荒唐……”

　　江琴笙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我看你现在也挺荒唐的。”

　　“……”萧萋萋阴恻恻地向江唯止提议，“琴笙他年纪也不小了，该去外头历练历练了，不如送到太学去修习个几年吧。”

　　不料江唯止竟轻轻点了一下头，赞同了她的提议，“是该去外头走动走动了。”

　　江琴笙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委屈巴巴地喊：“公子……”

　　江唯止淡然解释道，“你的确到了该外出的年纪了，我早已经有此打算。”

　　山上积雪未消，走至半山腰的时候马车便无法继续前行了，三人不得不步行上山。

　　恩业寺内特地准备了一间禅房专供审讯之用，由江唯止主审，张乘进行笔录。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普慧。

　　江唯止指指前方的木椅，道了一声“请坐”，然后抬手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天寒夜冻，普慧师傅晚上守夜一定十分辛苦吧。”

　　普慧双手合十，先是谢过他的茶水，再语气沉稳地说道，“人有七苦，此等小事根本算不得苦。”

　　江唯止点点头，断断续续地饮着茶水，不再作声。

　　萧萋萋装模作样地拿着香烛在大雄宝殿里拜了两拜之后，便摸回了后院，与众人一起在审讯的禅房外等候。

　　两刻钟后，普慧走出禅房，步伐稳健，面带微笑。

　　同辈分的沙弥纷纷好奇地询问里面的状况，以及江唯止提问了哪些问题。

　　“江大人只与我闲话了两句，并未提问什么。”普慧如实答道。

　　普寂冷哼一声，面色不善地讽刺他道，“不愿说便别说，何必口出诳语？”

　　接着，普寂第二个被叫了进去，也是过了两刻钟出来。走出来的时候，他脸色怪异，步子也不似平时的轻快。

　　“里面问什么问题了？”普悟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问道。

　　普寂的表情活像吞了一只苍蝇，别别扭扭地答道，“只说了两句闲话，根本没提什么问题。”

　　普悟的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有什么话你还不能同我直说么？”

　　普寂垮着脸指天发誓，“真的什么都没问。”随后有些难为情地看了普慧一眼，口吻别扭却真挚，“是我错怪你了。”

　　此言一出，普悟脸色煞白。

　　不多时，张乘走了出来，对普悟道，“小师傅，里面请。”

　　普悟踏入禅房，张乘跟在他脚后将门合上。听到身后传来的关门声，普悟的背脊无意识地僵了僵，捏着佛珠的手紧了紧。

　　“普悟师傅，请坐。”江唯止指着他对面的椅子温文有礼地说道。

　　普悟略显拘谨地扶着椅子坐下，垂头捻动着手中珠串。

　　江唯止同样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开门见山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普悟师傅若是知道什么内情便直说吧。”

　　普悟低着头，小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轻声道，“小僧不知江大人所指何事。”

　　江唯止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意有所指道，“江某觉得普悟师傅应当比我更明白所指何事才是。”

　　普悟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加快了一些，似是不明其意地蹙了蹙眉，“小僧有些糊涂了。”

　　江唯止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继续问道，“事发当晚，你叫了普寂与你一同去菜园浇水，可是那天晚上是下着雨的，即便你不去浇水应该也无大碍。”

　　普悟动作一滞，说道：“小僧驽钝，多谢大人提醒。”

　　江唯止端起桌上的杯盏，饮了一口茶，成竹在胸一般同他说了两个提示词，“蜡烛，门牌。”

　　刹那间，普悟面白如纸，手忙脚乱地站起又跪下，颤抖不已，伏首于地忏悔道，“大人，小僧一时糊涂，不该隐瞒实情，多日来小僧也是度日如年寝食难安，请大人恕罪。”

　　江唯止示意张乘将他扶起。

　　张乘扶他坐回椅子上，温声言道，“只要你坦白交待，大人自会明辨是非。”

　　普悟低着头将实情和盘托出，“十几天前小僧便发现金佛被人调包了，那日小僧腹中不适，看守金佛之时多次出恭，也不记得是不是每次都落了锁。发现金佛失窃之后小僧惶恐万分，也许正是因为小僧失职才丢了金佛，所以不敢将此事告诉他人。眼看舍利塔竣工之期将至，金佛一旦被移动，其他人定会发现异常，这才想了个法子来洗脱嫌疑。”普悟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是金佛失窃之事的的确确与小僧无半点干系。”

　　江唯止点头对他的话表示相信，“继续。”

　　普悟稍稍心安，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与普慧交接之后并未离开，一直待在西厢的院子里，看见他出去之后，我将两间厢房的门牌互相调换，又将那间空厢房内的蜡烛点燃，将屋门打开，然后喊了普寂过来。寺内的厢房十分相似，一般难以区分，更何况是黑灯瞎火的深夜。普寂不是什么心细的人，见到屋门大敞、金佛消失，就忙着心急火燎地去找普慧，我趁机将厢房恢复了原貌。”

　　江唯止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了两下，星眸半垂，若有所思。

　　普悟小心观察着江唯止的神色，胆怯地问道，“大人，小僧句句属实，可否从轻发落？”

　　江唯止抬眼，眸中自有风云，他语气平和地吩咐：“你权当无事发生，今日所言不必告诉第四个人。”
　　普悟惴惴不安地点头，再度向江唯止确认，“大人不追究小僧的过错了？”

　　江唯止平静地望着他，“师傅是修行之人，应当比江某更明白什么叫做因果。”

　　萧萋萋在屋外伸长了脖子，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进去，却见江唯止拉开屋门走了出来。

　　江唯止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她，走到她身边，问：“公主祈福完了？”

　　萧萋萋往屋内又瞥了几眼，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

　　“公主求了些什么？”江唯止问。

　　萧萋萋应答如流，“国泰民安，家宅平安，身康体健，平步青云，六畜兴旺，早生贵子……”

　　“早生贵子？”江唯止含笑挑眉。

　　萧萋萋转了转眼珠子，一本正经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江大人这般年轻有为，今后定然会三妻四妾早生贵子人丁兴旺。”

　　江唯止目光如水望着她，从容地说道，“既然公主如此诚心向佛，作为夫君，我也应当去拜一拜才是。”说罢便拉着萧萋萋的衣袖往外走。

　　萧萋萋跟在他身后，走出两步之后喊道，“反了反了，送子观音在另外一边。”

　　一路快步穿行后，江唯止终于停下了脚步。

　　萧萋萋看看眼前的姻缘树，又看看江唯止的脸色，以她对江唯止的了解，他现在的心情应该谈不上愉悦。“这棵树是求姻缘的，一般只有小姑娘小少年什么的才喜欢到这里来求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它可保佑不了加官进爵、家宅兴旺。”她委婉地提醒他。

　　江唯止仿佛未曾听到她的话一般，向旁边的老僧要了一条红色绸带。

　　萧萋萋见江唯止神情认真，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

　　江唯止也不避讳，在她的注视下提笔写了两行字——“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写完后将红色绸带挂上了姻缘树的树梢。

　　萧萋萋站在原地反复吟诵着那两句诗词，她隐约记得自己在何处见过这首诗，似乎是首表达暗恋情思的诗词？江唯止暗恋着一个女子？萧萋萋被自己脑子里面冒出来的认知给惊吓到了，她着实无法想象骄矜如江唯止会去暗恋一个女子，而且似乎恋得还挺深沉，都苦情缱绻地跑到这里来求姻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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