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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子
(文/柳忆之 2019.12.15)
碧云河边有状元巷,状元巷里至今未出过状元。
最东头是个卖油纸伞的,生意俏。往里走有家煎饼铺子,舍得用油,香。旁边是个学堂,煎饼铺子就是夫子他家女儿的。
往前走都是人家,门前多种花。
白墙黑瓦雕花木门,屋檐悬着精致的灯笼,这是个大户人家,男主人官不小,任职柳州。女主人带着长子住状元巷,衣食优渥,奴仆许多。
长子八九岁。
这家夫妻感情不好,男主人不喜女色,嫌烦。似乎也不喜男色,为人挺好,品行周正。
女主人出生世家,头发一丝不苟,待人不冷不热,念佛经,不常笑,爱花。
白的墙,黑的瓦,红的花,高有松柏低有山茶,拱桥流水小白鸭。
很美。
对门有人家,依旧白墙黑瓦小木门,推门,竹林沙沙。
低头,满院芍药花。
这家住着祖孙俩,爷爷和孙女,搬来不久。
爷爷手巧,会裁衣会做毛笔,以此为生。老人家爱笑,待人亲和,说话温声细语,进过学堂,身体不好。
孙女六七岁,不爱说话,总是温和地望着别人,眼眸弯弯,嘴角弯弯。
像是黎明轻轻淡淡的月亮。
清晨,大户人家长子上学堂,唇红齿白眼如漆,拿着布包,温文模样。
孙女出门,她要去成美堂替祖父抓药。
长子点头:“早。”
孙女点头,不说话,温温笑。
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每日如此,彼此不知姓名。
傍晚散学,长子买了烤豆腐,往家走,“嘎嘣,嘎嘣。”
孙女扫门前的落叶——“沙,沙,沙。”
孙女微笑颔首,长子将烤豆腐递过去:“吃吗?”
“谢谢。”
声音轻轻甜甜。
长子推门回家,坐在墙边石榴花树下,拿出册子,低头默看。
爷爷在教孙女念诗——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几片叶子落到长子头上,滑去书页里。中药味飘过墙来。
长子走了神。
.
石榴花落了,对门的白墙角落黑了。
长子考学做了官,早出晚归。人们尊称他阮公子。
纸伞店换成了胭脂铺子,学堂还在,煎饼铺子除了煎饼还卖起了豌豆糕。
对门只剩下了孙女一人,她穿素色衣衫,发间无头饰,春天簪石榴花,夏天簪蔷薇花,秋天簪茶花,冬天簪梅花。
人们叫她红娘子,都很喜欢她。
她很早便出门,扫清巷子里青石板上的落叶,从自家芍药丛里摘下几朵花,捧在手里,轻轻走去学堂,放在夫子案桌上,走出状元巷,行过烟云桥,桥的尽头是绣坊,她在那里当绣娘。
阮公子与红娘子渐渐地没有再碰过面。
一日公子告病假,推门透气,对面门开,一大片芍药花。
红娘子出门,她染了风寒,在家休养。
怀里还是抱着芍药花,鬓边别着紫红芍药。
阮公子轻轻出声:“早。”
红娘子抬头,有些意外。
声音很温柔:“早。”
阮公子抢着赶紧说话:“去哪?”
语气有些过急,不由暗自懊恼。
红娘子指着右边:“成美堂,抓药,有些风寒。”
公子点点头,红娘子将芍药花递给他。
“送给你。”
公子愣着接过,耳朵通红。
红娘子走远,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丝被风吹起。
阮公子还站在原地,家仆开门吓一跳。
“公子,别站这儿吹风,咦,芍药花哪来的,比咱们院子里的美多了!”
“对门红娘子的。”
“难怪。”
女主人知道红娘子的芍药花极美,去讨了几株,她对红娘子印象很好,逢年过节会给她送礼物。
这年的腊八节,红娘子来送了腊鸭子。
她敲门,阮公子来应。
都笑了。
“我来送腊八鸭。”
“进屋来。”
红娘子走进门内,发上有梅花香。
她将竹篮递给阮公子,他走向厨房。家仆请她留下喝茶,自顾自去泡茶。
桌上凌乱,堆着瓜果核桃,是家仆忘了收拾。
泡茶的家仆突然意识到,急吼吼冲出门,却见桌上瓜果核桃整整齐齐,红娘子翻开手边一本书,她不识得这么多字。
轻轻摇头笑。
阮公子看见了。
不止看见这个笑。
.
芍药花落了又开,这家女主人跟男主人开始议亲。
选定了门当户对的周家大女儿。
提亲,纳采,问吉。
阮公子有些失望,他提出异议。
女主人男主人不理会,选定吉日。
清晨红娘子出门,对门阮公子正巧推开门。
他静静地望着她,微笑:“早。”
红娘子递给他怀里的芍药花,笑道:“早。”
不多一字,不少一字。
迎亲那日,红轿子抬进巷子里,热热闹闹。
红娘子也站在门前看,新娘子的嫁衣好看,绣鞋好看,那顶红轿子也好看。
微微低了头。
.
“阮家新娶的娘子跟他们家不对付!”
“啊?怎么着?”
“跟那夫人不对付,完全反着来。”
“整日吵架,我听见了,娘子脾气冲,不听规矩,夫人重规矩,有威严。”
“我看过不久。”
“那娘子喜欢李家的小儿子,本是不情愿嫁过来的,身上还揣着刀。”
“嫁都嫁过来了,凑活着过呗。”
“看着瞧,我说过不长。”
此人说得挺对。
一个月后,阮家娘子跟李家儿子跑了。
阮夫人气病了。
邻巷媒人敲开了红娘子的屋门。
芍药花落了。
红娘子快要出嫁。
.
梅花开的时候,红娘子没能嫁过去,那家的父母嫌红娘子孤女家贫,临时反悔退了亲。邻巷取笑红娘子。
状元巷的男女老幼气坏了。
“个老古板说谁穷?”
“就是就是,我们状元巷的人还嫌你丑!”
“别路过我们状元巷!看一次骂一次!”
“这人品,不嫁也好!”
“对对对!”
邻巷宋玉巷,没出过美男子。
对骂。
“你们状元巷也莫得个状元!”
“他娘的你们宋玉巷也没有个宋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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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人再次敲开了红娘子的家门。
这次真的出嫁了。
红娘子成了阮娘子。
搬去了对面。
芍药花在庭院里开的很美,阮夫人躺在竹椅上,手里捏着佛珠,半闭眼晒太阳。她不再重规矩重门户,摈弃了封建式的家长威严,每日清闲自在。
白墙旁边红叶树,石桌上方摊着一本书,阮公子教她念。
“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
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
红娘子跟着他轻轻念。
“我会这一首。”
“夫人聪明。”
他笑时眼里有光。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封建式的大户人家娶了云泥之别的孤家贫女,他们生了两个儿子,状元巷也终于出了个状元。
他们原本注定错过,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含蓄的公子内敛讷言,内心的再多激荡终是百转千回成一字——早。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家贫的孤家女温柔懂事,如何的情窦初开总是化为微笑,她明白鸿沟的难以逾越。
青梅竹马的故事总是颇多感慨与惆怅,错开而行的两人却又被拉回原地,芍药花开的季节推门重遇。
枝头的花瓣被风吹下,阮家的公子捧着芍药花。
他走到她面前,朗声道:“我想娶姑娘为妻。”
一切仿佛来得迟了些,一切又仿佛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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