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

　　“天德？”朱重八转过头来，果然是徐达。
　　“大哥！”
　　徐达是朱重八家乡玩伴和结拜兄弟，多年不见，都以为对方不在人世了，此番相见激动得热泪盈眶，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朱重八搂着徐达肩膀，问道：“天德，你怎地也离开家？怎地跑到这里来了？”
　　徐达叹了口气道：“红巾军和彻里不花打起来了，我带着娘到这里投亲戚。彻里不花在钟漓吃了败仗，带着残兵败将往北缩，我猜他要去投奔元丞相脱脱企图卷土重来，要让脱脱看得上他这个地头蛇必然要纳人头，就和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联合起来日夜巡逻防着他。”
　　难怪那些相熟的年轻人都不在村里，原来不是被抓走就是去巡逻了，朱重八恨道：“彻里不花狗改不了吃屎，以前就抓不到红巾军抓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冒充，可恨朝廷有眼无珠，居然说他平匪有功给他加官进爵赏赐金银珠宝。”
　　徐达摆手道：“不说了这个了。大哥，咱们久别重逢理当高兴，只是灾荒之年没有好酒好菜招待大哥。听说你杀了一匹马给大家充饥，他们都围在一起烤马肉，你怎地不去吃？”
　　朱重八指了指柔缇，道：“我杀的马是那位洪兄弟的，他不去我怎好意思去？”
　　柔缇不想让人看到她哭，跑到了一棵枯树旁背对着他们。
　　徐达是个明事理的人，远远地行了个礼：“徐达多谢洪兄弟舍马救人，如蒙不弃请与朱大哥一起到小舍坐一坐，聊表徐达感激之情。”
　　一股幽香传来，徐达略略抬了抬头，见一位面若三月桃花而神情冷如腊月冰霜的俊美公子清清冷冷地站着，单轮容貌，若非亲眼所见徐达绝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绝色的男人。
　　徐达本人仪表非凡，是钟漓出了名的英伟之人，此刻也不免自惭形秽，好在他性格豁达温良，心里无一丝嫉妒之情，反倒对这位洪兄弟多了几分亲近。
　　适才，柔缇听到他们的对话，若彻里不花真的做下这等坏事还跑到义父那里去领功邀赏，她须得好好查一查，莫让义父一世英名被他给毁了。
　　柔缇故作无谓：“哦，那就去坐一坐。你家在哪？”
　　徐达刚指前边一所茅屋，柔缇就大摇大摆抢在他们前头。
　　朱重八和徐达一左一右跟着，本来是去徐达家做客，结果就像柔缇带着俩保镖去别人家找茬。
　　朱重八暗暗好笑，洪兄弟怄气起来当真和女人一模一样。
　　到了徐达家中，徐达母亲病着，不能起身迎客，朱重八和徐达是老相识，既然老人家不方便也就没去打扰她。
　　徐达煮了些陈年碎茶，三人坐在一起喝，茶罢一巡，有村民过来说马肉快要烤好了，请他们过去吃。
　　柔缇虽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仍硬挺，不愿意吃自己心爱的坐骑。
　　朱重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饿死了，哎，你不去我可去了。你要是饿晕了我可不担保有东西把你救醒。”
　　柔缇正待发怒，却见徐达进内间捧出一个旧瓷坛子。
　　“这里还有一点糖渍桑葚，你慷慨地将马献出来给我们，要是饿坏了倒是我的罪过了。”
　　柔缇冰冰冷冷道：“并非我慷慨，而是你这位朱大哥自作主张。你别谢我，领他的情就是了，反正他背着我充好人充上瘾了。”
　　原来她还在生朱重八和马秀英的气。
　　徐达凝目瞧她，觉得柔缇倨傲，说话直接，却一点也不恼人，微微笑道：“既然你是朱大哥的好兄弟，自然就是我徐达的兄弟，兄弟之间就别拘泥这些细节了。你的情我记在心里，永志不忘。”
　　比起朱重八，这个徐达说话真叫人如沐春风，不看僧面看佛面，柔缇端起碗来抿了口茶，微闭着眼道：“我喝完茶出去走走。你快去罢，莫耽误某个假和尚吃肉。”
　　朱重八知道再辩解一定会惹她生气，干脆什么也不说径直出去了，徐达对柔缇作揖道谢，跟在朱重八身后也去了。
　　柔缇四处转了转。全村人都跑去分食马肉只余村口几处暗哨还有人，村子背靠一个古隘口，进出只有一条路，想来他们故意放柔缇进村好瓮中捉鳖。
　　徐达说他今日带着母亲去找郎中，回来才知道村民所做的事，要是他在必定不会发生。
　　为此徐达已跟她道了五六次歉了，他说话的时候脸色泛红，让柔缇想起了小时候在大都见过的王保保，两人都有点傻气。
　　柔缇站上矮墙。此处地形易守难攻，防守得当，即便彻里不花跑到这里来劫掠百姓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她自幼受脱脱熏陶熟读兵书，随身带着一本《卫公兵法》，随便看了几个哨卡，七/八分合兵法所说，仅有一两处漏洞，彻里不花要是个中人之姿决计发现不了，这个“略微识得几个字”的徐达竟是排兵布阵的奇才。
　　柔缇转回徐达家，只听屋里传出一声凄厉唤声：“娘，你怎么了？”柔缇三步并两步跑进了屋，徐达和朱重八在内屋，围着一个长满疥疮昏死过去的老妇掐人中的掐人中摇晃的摇晃。
　　昏死过去的正是徐达70岁的老母亲，由于她满身疥疮又行动不便故而一直在里屋躺着。
　　徐达是个孝子，分给他的马肉一口没吃带回来给母亲吃，结果刚吃了两口人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昏了过去。
　　柔缇闻见一股腐朽臭味，看到她身上溃烂的疥疮和边上的马肉，问道：“你给她吃马肉了？”
　　徐达喏喏道：“是，吃了四五两。”
　　柔缇拨开他们，验看了一番：“疥疮之人最忌马肉鹅肉，吃下去毒疮发作会要人命的。家里有硫磺吗？”
　　徐达摇头：“没有。”
　　“我刚才看到村口还长着几杆芦根，快去取一点来。假和尚，你去烧水准备煎药。”
　　柔缇将她的衣服松开，头侧向一边，伸手进她嘴里将还未咽下的马肉抠了出来。
　　徐达取了芦根，滚水煎了给母亲喝下，不多时徐母醒了。柔缇将剩下的芦根泡在盆里，让老人家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徐母感叹自打得了疥疮从未洗过如此舒服的澡，晚上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得了疥疮顽疾，儿子孝顺，也曾带着她四处找郎中，可惜找的都是些医术不精的，看来看去反而越来越严重，没办法只得从江湖术士那里要了个吃糖渍桑葚的偏方，兵荒马乱的，树皮都被人吃光了，徐达卖掉耕犁好容易才得了一坛子，由于太过金贵，母亲舍不得，两三日才吃一次，所以总也没见好。
　　没想到误打误撞吃了马肉，再用芦根解去马毒，病情反而好了许多，可谓因祸得福。
　　徐达俯首郑重拜了数拜，对柔缇感激涕零。
　　朱重八似有似无刮了下柔缇的鼻子，道：“想不到你竟懂医术？”
　　柔缇撇过去，不无得意地说：“你想不到的多着呢！”
　　她在平江时结识了姚家医馆的千金，他们家世代行医，传到这一辈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不愿行医出家去了，反倒是女儿热衷医术，柔缇和她关系甚好，常常出入姚家医馆。
　　来之前，正好看过姚家姐姐给疥疮病患医治。
　　至于芦根水解马肉毒则是绿竹教给她的，绿竹奔波在外，吃过病死的马，中了马毒，听她说有个老婆婆给她喝芦根水很快就解了毒。
　　柔缇让徐达弄点硫磺，日日给老太太泡泡硫磺水，疥疮自然就会好。
　　徐达由是更加钦佩柔缇。
　　朱重八嘴上打趣她，肚子里对柔缇也是另眼相看。
　　这个洪兄弟就像一本从未看过的书，永远也不知道下一页会出现什么令人惊奇的事。
　　他突然很想将这本书带在身边，好好地品，慢慢地读。
　　徐母喜爱柔缇，可惜家徒四壁没什么招待的，让徐达去把平日当宝贝的糖渍桑葚取出来。
　　柔缇脸上飞起一片绯红：“我不知道那是您的药，给吃了。”
　　徐达和徐母倒是不介意，欢喜道：“洪公子不必介怀，你吃了是我的造化，没饿着你才好。”
　　那一点糖渍桑葚不只是药还是他们这几天唯一的食物，吃完了，马肉也没了，接下来就真的要挨饿了。
　　柔缇听脱脱说过，各行省都设有粮仓，报上来的粮食据说够全国上下吃十年，南边被红巾军占去的地方自然无法调粮，北边犹在朝廷控制范围的总还有粮，老百姓饥困成这样了，理应开仓赈粮。
　　朱重八笑话她幼稚：“你以为那些粮仓里真的有粮食？”
　　“难道他们还能虚报不成？”
　　她南下平江时脱脱将江南稻田提领所的土地系数交由她管理，为便宜行事身上带着脱脱的印信，必要时能狐假虎威发号施令。
　　“咱们找最近的还在朝廷手里的粮仓，我保证让他们开仓赈粮。”
　　朱重八十足十怀疑，反而徐达，坚决信任她。
　　柔缇提议三人先去，等开仓了再召集村民前去领粮。徐达当即附和，朱重八则面露难色，柔缇踢了他一脚：“臭和尚，你就是饿死也不吃蒙古人的赈灾粮，是不是？”
　　朱重八一脚蹬在椅子上另一只脚搭在上面，捏着下巴，似心不在焉望着她道：“不是。我在想你是什么人？怎地如此有把握他们一定会听你的。”
　　柔缇被他给问住了，半日相处，她从村民口中已听到太多对朝廷甚至对脱脱的怨言和诅咒，所有人似乎都和蒙古人尤其是蒙古贵族有深仇大恨，在他们眼里蒙古人全和彻里不花一样坏事做绝。
　　如果她说是大宁贵族，丞相脱脱的义女，即便徐达再袒护她，那些被彻里不花等其他蒙古人夺去至亲之人的村民也不会放过她。
　　他们无需了解脱脱，无需了解他为国家所做的一切，只要知道他是蒙古人，他是丞相，是朝廷的走狗。
　　他们恨朝廷就是恨脱脱，恨脱脱就恨他的一切，包括他的义女。
　　柔缇咬着牙说：“我早告诉过你，我是蒙古人，你最好别一起来，小心半路我把你杀了。”
　　朱重八搭着的脚放了下来，说：“既这么说，那我还就要跟去，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杀了我？你舍不舍得杀我？”
　　这话多少带着轻浮，柔缇一臊：“你少自作多情。”红着脸跑出去了。
　　徐达见她脸上飞红，添了无限娇羞，脸竟也跟着红了。
　　朱重八抚掌直笑：“两个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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