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

　　柔缇这趟出门真是晦气，碰到个臭和尚，偏偏在她面前饿晕过去，不管真晕还是假晕，反正都得万般不情愿硬着头皮送他去找郎中。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他拖上马背，柔缇带着他进了钟漓城，找了家医馆，拍了半天才有人开门，年轻的伙计说红巾军郭子兴刚击退了元军，全城的郎中都请去照顾伤病员了。
　　柔缇掏出一叠至正钞，说几句好话，里面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了门。
　　“我们老太爷还在，我去问问他。不过你得付铜钱，这种至正钞都用来……”
　　医馆墙上糊满了清一色的至正钞。
　　民间不愿意用至正钞，甚至视之如废纸，廉价到拿来糊墙都遭人嫌，义父试图改革财政的变更钞法算是彻底失败了。
　　正想着，那九十多岁的老头出来了，和先前的年轻人一样，腰上扎着一根草绳，紧得像立刻就能把他勒成两截。
　　老郎中摸了摸，哑着嗓子说道：“他没死。不过……马上就要死了。”
　　“怎么说？”
　　老郎中扯了扯腰间的绳子，“他是饿晕过去的，灌碗米汤一准醒过来，但是不说钟漓，差不多整个濠洲的老百姓都跟老朽一样饿得只能系草绳。观音土都吃没了，哪儿还能找到米汤？要是他有力气咽，你可以喂他吃点墙上的至正钞……”
　　一旁的年轻人立即抗议：“爷爷，咱还指着这点纸钞充饥呢。”又对柔缇讲，“只要你有钱，城里多得是地方找到食物。”。
　　柔缇谢了，告辞而去，全城只有一家客栈还开门迎客，墙根上蹲满了乞讨的流民，眼巴巴瞧着他们。
　　柔缇要两间房，小二说现在只腾出来了一间，另外一间晚些时候才好。
　　“你要的话就把两间房房钱先交了。”
　　店小二丝毫不觉得这是趁人之危，仿佛是他委屈了似的。
　　柔缇嫌他叨叨，颇不耐烦地将钱悉数给了他，然后付了半间房的钱说动小二将和尚搬到了床上。
　　小二笑嘻嘻说：“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不开一间房？”
　　柔缇伶俐地瞪了他一眼，小二赶紧闭嘴，看来这不是好惹的主，还是少管闲事。
　　“有米汤吗？”
　　小二立刻又堆起笑来：“有，有，一两银子一碗。”
　　“多少？”
　　小二枯瘦的脸笑得皱纹层峦叠嶂：“一两银子。”
　　“你家米汤是金子做的吗？”
　　“金子做的只怕还不值这个钱，这可是实打实的米汤，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你出门问问这年月是不是米比金贵？”
　　柔缇忍着气，甩给他一两银子。
　　小二折腾半天，谁知道端过来的米汤居然是嗖的。
　　柔缇脾气上来，砰一声将米汤掀翻在地，拔刀抵着小二：“给我弄碗新鲜的热米汤来，否则白刀子进去，搅两下，红刀子出来，带着你的肠子，胃，我保证这家客栈到处流动着你的血和身上其他东西。”
　　“少侠我们也没办法，这点嗖汤还是彻里不花大人剩饭剩菜里抢的。”小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
　　他没说谎，厨房里只有一缸发臭的米汤，一旁放着一盆剩菜，都是些白菜帮子，菠菜叶还有几块发霉的豆腐。
　　光看着就令人恶心，怎么还能吃得下？
　　“就这些？”
　　“全在这了。”
　　“把柜门打开。”
　　小二一一打开，空无一物，连蟑螂都绝迹了。
　　“有地方能买到吃的吗？”
　　“有，就是地方远，人家也不一定肯卖给你。”
　　和尚气息奄奄，看起来十分危急，时间不容许她跑到远处买好一点的食材。
　　柔缇看着这几样臭气熏天的东西，让小二搬了点柴火，撸起袖子舀了一碗倒进锅里，搅了搅，咕嘟片刻，起锅让小二端上楼。
　　一碗灌下去没多久，和尚睁开了眼睛，精神大振，两眼放光，问道：“小兄弟，我刚才喝的是什么？真是太好喝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美味的汤。还有吗？”
　　柔缇硬着头皮将剩下的端了过来，遮遮掩掩生怕他看出来是剩菜剩饭，谁知道他居然一碗接着一碗都给喝光了。
　　和尚很快恢复了元气，站起来问：“这是你做的？”
　　柔缇点点头，骤然有点愧疚。
　　和尚一手拍在她肩上：“小兄弟你真是厨艺一流，快告诉我这汤叫什么名字？”
　　柔缇扭了一下肩将他的手甩下去，不知如何说，胡诌敷衍他：“大概叫珍珠翡翠白玉汤。”
　　和尚却当了真，拍手笑：“珍珠翡翠白玉汤，妙极妙极，能喝到味道如此独特美味的汤，真是死也无憾。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我叫朱重八，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洪缇”
　　柔缇在平江女扮男装时都叫这个名。
　　“多谢洪兄弟救命之恩，以后你就是我朱重八的好兄弟了，有用得着的地方，哥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朱重八搂着柔缇的肩，兄弟兄弟叫得亲热，柔缇浑身不自在，挣脱开来，怒道：“谁和你是兄弟，离我远点。”
　　朱重八想这个洪兄弟长得很俊俏，就是脾气不太好，一会像个侠士一会又扭捏得像个娘们，也不知道怎么就惹恼了他，摔门而去时朱重八搭着他手问了一句兄弟你去哪儿啊，人反身一脚把他踢回了床上，自己跳脚一瘸一拐走了，远远还传来一句：“睡你的大觉去。”
　　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像这样令他有点头疼的人。
　　朱重八躺在床上，回味着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滋味，不知不觉眼皮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楼下人声鼎沸给吵醒了，睁眼一看，天已擦黑。
　　客店里来了十几个裹着红巾拿着长枪的汉子，吵吵闹闹的没个组织纪律。
　　钟漓现在是红巾军郭子兴的地盘，看装束这些人应该是郭子兴手下红巾军无疑了。
　　朱重八店里店外找了一圈没见到柔缇，小二说看见他牵着马出去了。
　　他想洪兄弟出自富贵人家，红巾军爱找富贵人家的麻烦，洪兄弟不愿意和红巾军在一处，先走了也说不定；还可能自己冒犯了洪兄弟，他丢下自己跑路了，既然洪兄弟都走了，那还留在这干什么呢？
　　朱重八拿着自己的破钵也打算走，在大门口遇到了牵着马回来的柔缇。
　　朱重八喜不自胜：“洪兄弟，你没走，太好了。”
　　刚才都是自己多虑了，朱重八有点难为情得抓了抓头。
　　柔缇见了他，没好脸色，径直进了院门，朱重八却霎时喜气洋洋黏上去：“洪兄弟去哪儿了？来来，我给你牵马。”扯过缰绳乐呵呵地去了马厩。
　　待他回来，柔缇正坐在桌边，随手丢给他一双皂靴。
　　“给我买的？”
　　柔缇没理他，继而扔给他一套僧服。
　　平生第一次穿鞋，第一次有人给他买鞋，朱重八抱着鞋和衣服鼻头发酸。
　　穿上鞋朱重八站起来蹦了几下，尺寸是柔缇目测的，还担心不合脚，没想到合脚得严丝合缝，柔缇心里有点小得意，她第一次给人买衣服鞋子目光就这么精准。
　　“衣服也是给我的？”
　　柔缇喝了口水说：“难道是给马穿的？”
　　店小二见柔缇出手阔绰，见利忘义，颠颠打了水送到房间里，朱重八结结实实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出来，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奕奕。
　　柔缇站起来奚落他：“说话不正经，人长得倒是蛮正经的。”
　　朱重八笑道：“你是夸我好看？”
　　柔缇自知口误，不由羞红了脸，噌道：“好个没脸没皮的臭和尚，谁夸你了？你哪里好看了？”
　　朱重八直感到这个姓洪的小兄弟着实可气可爱，见他蹙眉含噌，朱重八忍不住就想逗他，嬉皮笑脸道： “是，我没脸没皮，你没夸我，我长得不好看，是个丑八怪。可以了吧？”
　　柔缇转过去呸了一声。
　　朱重八挨到她身边，又想一手搭在他肩上，想了想放了回去，笑道：“哎，洪兄弟你怎么一个大男人动不动不是生气就是害羞？你长这么标致又老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娃子呢。”
　　柔缇猝不及防狠狠踩了他一脚：“要你管。”
　　朱重八端着脚夸张地跳来跳去，咋咋呼呼喊着疼。
　　柔缇被他装出来的彻骨疼痛唬得良心不安，待发现他是装的之后又气得把刀架他脖子上了。
　　小二看着这两人一会笑一会闹，撇撇嘴，这两人跟傻子一样只顾闹，全然没注意他们已被楼上盯上了。
　　两人闹完了，朱重八说要送柔缇去徐州。
　　昨晚听到柔缇要去徐州寻亲，他吃了人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到徐州去，反正现在回皇觉寺也没饭吃还要给长老家做苦力。
　　柔缇哼了一声：“你穿了我的鞋，着了我的衣，送我去徐州怎还好意思充好人？出家人慈悲为怀都让狗吃了？”
　　朱重八立刻双手乱扯衣裳假装要脱：“那我把衣裳还给你，不穿了，一/丝/不挂送你去算是做好事了吧？”
　　立刻，他脖子上就又多了一柄刀。
　　“再给我没正形，信不信我割断你脖子。”
　　朱重八假装害怕求饶：“好好好，我错了，我受了洪兄弟大恩一定要穿着衣裳再将你送到徐州去，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先把刀拿开，别动不动拔刀，不小心伤了我你嗑多少个头我都不原谅你”
　　柔缇被他气得脑袋发涨，手又被朱重八牢牢捉住，柔缇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打了朱重八一耳光，朱重八捂着脸莫名其妙看着柔缇。
　　倒不是打得有多疼，而是洪兄弟的手怎地如此柔软？好像随着巴掌而来的除了疼痛还有一股幽香，比春天百花开时空气里的清香还好闻，就像童年夜里从荷塘传来的淡淡荷香。
　　那时母亲还在呢，他躺在母亲怀里听她哼着不着三四的小曲，闻着忽远忽近的荷香，沉沉睡去。
　　这是朱重八记忆力仅有的快乐时光，今日在洪兄弟这重现，朱重八忍不住又开始打量眼前的人。
　　他的皮肤怎地如此白？白得好像刚出水的大白鹅的羽毛，腻腻的柔柔的。
　　再看他的手，十指如葱，水灵灵的，怎么看怎么不像男人的手。
　　难道？
　　不可能，看他打人的动作力道，哪里像个女孩？再看那一双脚，虽比一般男儿小很多也看得出是一双天足，现在哪个姑娘家敢留天足？
　　柔缇见惯世面，也常和男人打交道，从来都是进退有度，泰然自若，也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个臭和尚面前情绪好似不受控制，有时被他哄得高高兴兴，有时又被他气得要冒烟，还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柔缇给了银子让小二跑一趟，买回来三个掺着砂砾的面疙瘩。
　　她从小不像其他蒙古贵族锦衣玉食到底也是娇生惯养的，看到砂砾子头皮发麻根本吃不下去，都丢给了朱重八。
　　“你不吃？”
　　“吃不下。”
　　“娇气的。”
　　白面弥足珍贵，有的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痛痛快快吃几个白面馒头，她为自己这点矫情难为情，可她真的吃不下。
　　朱重八吃得津津有味，让她好生佩服，佩服他的牙和肚子。
　　朱重八觉得洪兄弟那细声细气的嗓子眼，咽不下这干巴巴硬如石头的东西情有可原。
　　“要不你再做点那个汤？配着美味的汤你就能吃的下了。嘿嘿，其实是我还想再喝，那汤真的是我喝过最好喝的……”
　　他每次嚷着要喝汤的时候，态度都是极诚恳的。
　　柔缇深知在他饿极昏迷时给他吃土他都觉得是人间美味，现在肚子里有东西，没准连吃下去的白面都会吐出来。
　　柔缇诓他说没有原材料了，做不了。
　　店小二举手道：“后厨里……”
　　柔缇剜了他一眼，“小二，我要的房间好了没？”
　　“好了好了，不过…..”小二眼睛往楼上瞟，“不过，店里空出来的房间都被人给要走了。实在对不住了。”
　　柔缇怒道：“开门做生意怎能如此没信用？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那间房我要定了。”
　　小二这样欺软怕硬的，威胁才有用。
　　小二故作哆嗦：“他是红巾军的人，谁也惹不起啊！都是带刀枪的，小的实在害怕。您要不信自己上楼去同他们商量商量。”
　　哼，她倒真想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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