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有病

作者:一双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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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9


      不过宴后,徐秋月却似乎不能释怀,竟追到宫门拦下真珠,表明自己对兰重益并无他想。
      真珠不觉好笑,“孤相信是有心之人妒忌女郎,存心挑拨,但女郎若是心中敞亮,何必在意他人说法。”

      徐秋月敛衣称是,“大王教诲,臣女谨记。然家父教导严厉,注重名声,臣女不敢有失。”
      真珠从内监手中接过鹦哥,走了几步,轻声道:“宫中忌讳颇多,行差走错都是要命的。女郎是聪明人,聪明人别做糊涂事。”

      徐秋月一怔,屈身行了一礼。
      王砚也紧随其后,正好瞧见这幕,于是冷嘲热讽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秋月微笑,“听闻王家的女郎自幼熟稔妇训和礼仪,被视为女子才德的典范。今日宴席一见,王三娘当真是出乎意料。临安向来消息灵通,不想也有误传的时候。”

      王砚被说的哑口无言,一甩袖子,钻进了马车。
      真珠看完戏,背身敛去笑容,揣着鹦哥登车离去。

      回到别馆,离京的行装已经打整完毕,阿玉告知阿兰来过,送了一张琴就走了。
      阿玉捧来七弦琴,真珠按弦拨了一下,有些迷惘,“这张凤凰宝琴是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
      只是她不要,同昌才拿去,说是暂且替她保管,哪时想要便还。
      可惜,她曾经就不要的,如今更不会要。

      真珠颓丧地坐在窗下,胃里的不适感令她眉头深皱,嘴唇失色。
      别馆庭院中有两颗榛树,蓊郁葱葱,鸟雀在枝桠啼叫,叫得心烦,她带回的红嘴鹦鹉也在窗台上不停地踱着步子,时而停下来看她一眼。
      真珠烦躁地打了一下,鹦哥扑腾着翅膀,她一把抓在手中。

      “把琴收起来吧。”她道。
      阿玉应诺,抱琴退下。
      真珠惯常饮了酒,望望天色,空气中湿气深重,弦月挂在天边,露出浅浅的形状。

      她想起,为杨修容侍疾的那个晚上,她爬在宫室后一颗老桑树上摘着桑葚,无意中听到了杨修容和同昌的那场交谈。
      杨修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要同昌和徐公主一争高下,同昌虽应下,却始终因自己是贵妃养女而自卑不已。

      杨修容道:“你舅父不顾我的死活,但绝不会弃你于不顾。同昌,听我一言,成为东宫你有两个障碍不得不除。其一,庞家冯家不足为患,你首先要扳倒的是徐家,徐家势盛,尽早铲除为上,其二,我命在旦夕,无法助你一臂之力,同昌你虽多次随陛下出征伐敌,还是过于妇人之仁,你要知道,成为一国君王,手上不沾一点亲人的血怎么可能,我死之后你一定会顾念亲情而不按照我的遗命执行,而第二件事更会让你在史书上授人以柄,因此我便先替你铲除一个障碍。”

      同昌问她是谁。
      杨修容只说了两个字:“真珠。”

      为什么杨修容一定要她死?难道仅仅是为了成全一个人,便要杀了另一个。
      真珠至今都想不明白,母亲为了杀她,用所谓的母爱诱使她钻进精心设下的圈套。
      她以为自己最终会死,但在濒死之际,她又被一股力量托起来,十个手指仿佛要嵌到她的皮肉。
      同昌把她用力地箍在怀里,不住地摇头,“母亲,放过她,放过她……”

      同昌终归是应了杨修容那句话,太过妇人之仁。她若是不狠,又岂会死在北伐途中。

      额上汗水直滚,真珠按了按疼痛到麻木的腹部,凭着仅有的一丝意识松开了手,但鹦哥已被她捏死。
      她嘴角泛着苦笑,其实她自己又能好到哪去?
      人不人,鬼不鬼,不敢吃药,不敢治病,疼了痛了只能忍受,唯恐叫那些人知道了去。

      然而她还是想活着,所以在疼到昏迷前她仍嘱咐阿玉,“不要声张。”
      庞氏的人无处不在,阿玉和破阵要瞒过这些耳目,不敢请太医,更不敢告知陪臣,唯有祈祷她自己熬过来。

      好在没有太严重,真珠半夜醒来一次,又沉沉睡了,到第二天早上已经好了很多。
      阿玉去膳房拿早膳,被忽然出现的孟纠吓了一跳,她拍着胸口,“你不伺候公子,怎么在这里?”

      孟纠朝她递眼色,“公子到临安了。”
      “公子来了!”
      阿玉呆住了,不及她多问,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今日就要动身,她可起了?”

      竹帘轻晃,自中庭走来一人,身形颀长,腰勒革带,月白深衣外罩一袭黯色外袍,深邃而明亮的一双黑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叫人望而生畏。
      阿玉不敢怠慢,忙上前敛襟,“主君……昨夜睡得迟,还未用过早膳。”

      兰重益负手走到庭阶下,“准备清淡的食物送过去。”
      他昨夜留宿宫中,与晋帝促膝长谈了一整夜,今晨一早过来是与临江的陪臣商议别的事。

      真珠吃完早膳,从阿玉口中得知兰重益来了,便出来寻他。
      庭廊中,从臣奏完要事纷纷散去,兰重益静静地鹄立在廊下,眉目舒展,广袖轻垂,翩翩如玉公子。

      “真珠。”他开口唤道。
      真珠迟疑了片刻,缓步上前,怔怔地望着他,“公子怎会来。”
      她可是登门三次,吃了三次闭门羹。

      兰重益掀了掀唇,“为何赶我走?”
      他从鹤林寺到临安这一路,一直在想,他们的婚姻是政治所迫,她讨厌他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还是想亲口问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对他乃至郦家如此憎恶,哪怕是小小的过错,竟令她雷霆大发,不顾皇命也要送他往山庙修行。

      “我……”真珠摇着头,张口难言,她双手捧着脸,再不见昔日的任性霸道。

      这是她回到十六岁后第一次和他见面,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讲,却不知道从何讲起。脑海里乱糟糟的,全是宫人描述他抱着久安死去的画面,血淋淋的,残忍到极致。

      “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任性造成。”她松开手,眼里含着泪,面色憔悴得可怕。
      兰重益微愣,抬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掠到耳后,“难过什么,我又未曾怪你。”
      真珠怀疑地揉着眼睛,“公子来临安不是为了此事?”

      兰重益抚着革带的手一滞,睨着她道:“在主君眼里,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小心眼的是她。
      真珠扁着嘴,觉得方才是白担心了。

      兰重益道:“君父召我还京。”又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真珠,“顺道接你回临江。”
      真珠红了红脸,什么意思嘛,不就是被罚去沱县。
      她尴尬地咳了声,“公子不用管我,先回临江好了。”

      兰重益翘起嘴角,“也好,我还去宫禁一趟,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人头也不回地出了别馆,气得真珠跳脚。

      因为要离开临安,破阵特意来请示她老疯马如何处置,真珠毫不犹疑道:“找屠夫来杀了。”
      她系好斗篷,中庭起了风,繁茂的榛树叶簌簌而响,晨风夹着冰冷的雨丝迎面吹来,鼓起了风氅。

      真珠登上车,马车上路,从别馆驶向城门。
      外面的人呼道:“下雨了。”
      真珠撩开帷幙,风灌进来打在脸上,路上到处是匆忙奔走的人。

      其中一个妇人抱起竹筐跑了几步,被一块石子绊倒,满框的瓜顿时滚了一地,妇人顾不得摔伤的腿,慌忙去拾。
      真珠脑袋里一阵轰鸣,叫停车,掀开车帷下去,奔到那妇人面前,“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记得这个妇人,因为曾经买下了整筐柑橘,她给她讲了北宫山的故事。不知道为何,她对这个故事莫名的狂热,甚至清楚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真珠至今都还记得,妇人眯着眼,给她指临安的北宫山,“就是在那儿,夫人的婢女劝诫,北宫山上有红色妖狐作祟,专吸食男子精血以驻容颜,小郎君身份金贵,不可冒险。夫人不信,一心期盼孩儿长大成年,将来去踏北宫山。”

      故事中的夫人数次遭遇不测,被主母百般折辱,饱受欺凌。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无论如何追问,妇人再未开口,于是那位夫人的生死一直困扰着真珠。
      她想知道,期盼孩儿踏上北宫山的夫人有没有平安生产?
      若真的生下儿郎,万难险境,在阴谋算计的大家族里又该如何继续生存?
      她每日在市井蹲守这位卖柑橘的妇人,但从那之后妇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今日意外相逢,她没有丝毫改变,真珠一眼就认出是她。
      妇人在雨雾中眯着眼,在看清真珠的刹那,双目骤然大睁,“文德皇后。”
      真珠茫然,“你在叫谁?”
      妇人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有人在远处唤了声大王,妇人恍然惊醒,弃下竹筐跑走了。
      伏辛要追,真珠怅惘道:“一个寻常妇人罢了,不必为难她。”
      她要是真的想说,何必这些年都不开口。
      真珠站在雨雾中,看那妇人仓促的身影慢慢消失,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才回到车中。

      车马行了七天,终于赶到沱县,王师窦明辨已经等候许久,他为临江王之师,自是要同甘共苦,因此这一趟由他监督管教。
      真珠从未到过沱县,对她而言是陌生又僻远的异乡,但没想到的是,她要去的石牛村比想象中更加僻远难行。

      山高且陡,人高的荻草纠缠着她的长发,狂躁的山风盘旋直下,草浪花铺天盖地卷向她,叶刃毫不留情地刮在脸上。
      就在这风声呜咽的山谷中,不时回荡着不成调的琴音。

      真珠唤住窦明辨,“前面似乎有人。”
      窦明辨驻足听了片刻,抚须笑起来,“不想这小小山村还藏龙卧虎。”
      真珠偷偷瘪嘴,乐工要是这水平,庞贵嫔怕是要杀人了。

      师徒两个循声而去,在荒地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山顶滚落生根的巨石,一个鼓琴的布衣少年盘坐其上,他抬头看见两人,怀抱七弦琴站起来。
      窦明辨朝他拱手道:“请问小哥,石牛村可在前面?”
      少年疑惑,“你们是?”

      怕他误会,窦明辨忙把编好的一套说辞拿出来,说自己买了石牛村远亲刘家的田地房宅,他们祖孙今后就在此落脚。
      见他说的都能对上,少年也不多疑,爬下巨石,“这里的路不好走,我带你们过去吧。”
      “那就劳烦小哥了。”窦明辨谢了又谢。

      三人一路攀谈,得知少年姓严,因是家中长子,便叫严大郎。
      山路难走,又是逆风,真珠走得气喘吁吁,极为艰难,严大郎朝她递上手,真珠也不客气,攀着他的手臂爬上山径。

      山径上有些年代的石块长满青苔,不很好走,真珠磕磕绊绊几次,膝盖和手肘都沾满了泥土。
      真珠拍去衣服上的稀泥,奇怪地打量着严大郎,“你是自己学的琴?”瞧他衣裳有几处补丁,不像是能学琴的人。

      严大郎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挠着脑勺,“琴是村里一位先生送的,他走之后也无人教我,只好自己琢磨。”
      严大郎递了一根树枝,让真珠牵住一头,他抓住另一端,“秋天的乐工考核要开始了,我要是入榜,开春就能去临江。”
      真珠没看出来,他志向还挺远大的。

      天色昏昏,黑云低沉在头顶,三人赶在倾盆暴雨前到了村里。
      严大郎指着一间房子,“那就是刘家,我家在旁边。”
      真珠顺着望去,严家的门廊下,着背子的少女扶门张望,当见到严大郎的身影,少女展颜一笑,飞扑上来揽住了胳膊。

      窦明辨开了锁,霉味扑鼻而来,真珠扇了扇,随他进了屋子,仅有一些老旧的桌椅用具,蒙了厚厚一层灰。
      真珠和王师收拾完屋子,扫了床榻,她在椸架前宽衣解带时还能听到严家院子里传来的喁喁私语。

      “你真的要考乐工,会不会太难?”
      “不用担心,我会尽力的,考不上明年再继续,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临江。”

      异想天开。
      真珠嘲讽地扁了扁嘴。

      斧头把天劈开了一道大口,雨一瓢接一瓢地泼洒,雨脚如柱,顺着房檐淙淙、哗哗地淌下来,屋后的翠竹和棕叶树浇了个透,也把小儿女的情意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真珠头枕着手臂躺在睡榻上,看着房檐下的翠竹变成了墨绿色,雨珠从溜尖的竹叶滚落。

      其实她心里明白,父皇根本没想要她真的吃苦,只是叫她出来避避风头,赌上朝臣的嘴。
      她是这样想的没错,但也还是要做做样子的,于是每日天还没亮便要去茶园摘茶,再背到山下卖给茶商,直到傍晚才能回到家中。

      大概是从未做过这些农活,真珠开始觉得新鲜,也不觉辛苦,唯独吃不惯糙粮,好在窦明辨在义学授课,偶尔会带一些细粮做的糕点回来。
      就这样,她认识了村里年龄相仿的女孩,和严大郎熟络起来,还认识了那日在严家门廊下说话的少女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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