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有病

作者:一双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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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2


      车马飞驰,真珠掀开帷幙,冰凉的风灌进来打在脸上,冷醒了仅剩的睡意。
      “临安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陛下?”真珠心中忐忑,隐隐约约生出一种不详之感。
      “主君莫急,就快到了。”伏辛不敢多言,急催坐骑前行。

      狂奔多时,马车减缓速度,徐徐停下,伏辛落镫下马,揭起车帷请真珠下车。
      却是到了临安京郊外一处别馆,真珠意识到形势严峻,脸上血色尽褪,连呼吸都格外吃力。

      伏辛在前打开格扇,十几官吏陪臣皆在,真珠现身后,纷纷伏拜。
      孟俊莱神色凝重道:“太女和皇后于戌时发动宫变,陛下被困在紫台。”

      从阁楼中遥遥望去,巍巍宫阙尽收眼底,点点星火跳跃,宛如撒满星宿的夜空。
      然而今夜的临安没有漫天的星宿,也没有一丝风,能轻易看见万千灯火包围中略显诡谲的晋宫。

      在戌时一刻,宫门突然戒严,酉时三刻曾大开一次,百余名宫廷禁卫护送一辆马车疾驰离去,随后宫门再未开启过,晋宫悄无声息,似乎在秘密进行着什么。

      披坚执锐的兵士从帝陵方向赶来,他们手中高举的火把哔啵作响,明亮夺目的光映在每一张僵硬而凝重的面孔上,马蹄纷乱紧促,疾驰于街衢中央,在无月色烘染的夜色下分外森冷突兀。

      阁内人声鼎沸,滔滔不绝的猜测取代了往日的激情纵论。禁军的不寻常出动以及帝陵卫士的突然回京昭示着晋宫出了大事,这种诡异紧张的气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兰重益幽深晦暗的眸子在烛火的映衬下不动声色地闪了闪,疾步走入内室。

      别馆死寂得只听见滴漏的滴答声,每一声,每一刻,都让聚集在此的众人胆战心惊。
      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至今未归,宫内的情况不得而知。

      兰重益进来后随意落座,并无只言片语。
      真珠仅抬头瞥他一眼,又重新靠在凭几上。
      兰重益抚着革带上的纹饰,面色平静。
      随臣们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
      真珠闭着眼,眉头深蹙,“去探听消息的人呢?”
      门外伺候的破阵道:“还未回来。”

      真珠豁然睁眼,已然抑制不住胸中那团熊熊烈火,“太女因何突然发动宫变?陛下处处为她着想,唯恐她性命有碍,她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孟俊莱道:“朝臣提议传位先嗣君之子维候,无疑是给徐家提了个醒,只要太女一天没有登上宝祚,变数犹未可知。维侯本无意尊位,仅因为某位朝臣的胆大谏言便被推至风口浪尖,言者有意,听者有心,因此埋下了今日祸根。”
      真珠哂笑,“徐家自诩仁义道德,在这权势面前,仍是不顾天下万民之口围宫弑帝,人面兽心之辈。”
      她怒拍小几,震得众人惴惴不安。

      夜愈静,越是可畏。
      侍卫飞身下马,在别馆的石阶处跄踉几步,扶着门钹稳住身形,匆匆来到客室门,跪奏道:“宫中彻底戒严,臣未得知宫禁内的消息,但得到另外的风声,张伯恕将军率百名禁卫护送庆阳公主出城……”
      众人顿时面露恐慌,将目光投向稳如泰山的兰重益。
      侍卫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是以臣猜测,紫台的禁军已被包围,太女和皇后在徐党的翊助下完全控制了京畿。”

      情况大不妙啊,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这可如何是好啊?”
      忽然一声清亮的声音在嘈杂的交谈中响起,众人噤声朝前看去。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兰重益的目光落于身旁之人,神情一滞。

      “孤要入宫。”真珠又说了一次,猛然站起来,凝视着在座震惊不已的诸臣,“她们不敢拿孤如何。”
      底下的人沉默,然而脸上的情绪出卖了他们的内心纠结。
      真珠推开了凭几,望着兰重益,目光如炽,“公子是否赞成?”
      君父曾要她听取兰重益的意见,她就问一问,将来的乱世风云,他们总要一起去面对,如果兰重益也怕趟浑水,她绝不强人所难。

      兰重益笑了,他在她眸子里捕捉到了坚定和决绝,几乎无一丝犹豫。
      “临安风云巨变,臣岂会坐视不管,独善其身。”
      兰重益从容起身,与真珠并肩站立,吩咐备马。

      …

      长极殿四周布满军士,两阵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躁动的火光跳跃在太女脸上,鼓动着她不安的神色,“儿臣……请、请父皇……”
      话未说完,她先抽噎起来,声不成调,整个身体恍如秋风残叶,微微抖颤。

      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覆上她的膝头,捉住她哆嗦不停的手,太女抬起婆娑泪眼,徐皇后鼓励地朝她一笑,看向晋帝,“陛下就在此好好养病,朝堂的事有太女。”

      对于徐皇后的挑明,晋帝充耳不闻,紧紧盯着一向懦弱敏感的长女,道:“父皇问你:战火从北到南,若殃及南国,元晋社稷可保?”

      元玮出生后,他一次也没有抱过,作为长女,她要承担公主的责任,作为东宫太女,她担负的是国家的命脉延续,严父慈母,到元玮这里,是双倍的严苛。
      大概对承继人过度要求,太女在他面前常常是噤若寒蝉,每到述政,更是紧张到语无伦次,满头大汗。
      太女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滚落,不敢言语。

      “你选择与你的父亲对峙,就已经摒弃忠孝二字,一句“请父皇退位”不该难以启齿。”晋帝不免怀疑自己多年的教导有误,否则怎会教出如此懦弱无勇的储君。

      在父皇灼灼的注视之下,太女唇色俱失,全身抽搐起来,“国家长存与否……都是天意定数,人力岂能更改……儿臣……儿臣未可知。”
      “既是天意,你又如何得知。”晋帝气到发笑。

      徐皇后抬起脸,灯雾蒙蒙,谁知晋帝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只是一瞬,晋帝从徐皇后脸上移开视线,握紧了手中利剑,“太女既是来逼朕逊位,何不摆出新君的威势,让朕相信,朕亲立的继承人堪当大任。”

      大殿暗得让人心惊,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诡异的猫叫。
      和长极殿格格不入的是满室的馨香,这时节不少花已经绽放,吹落的花屑在满是潮气的夜空飞旋,香氛萦绕,气息宁幽,宁折不弯的梅树枝映在格扇之上,似简洁的水墨画。
      但今夜的美景无人欣赏,反而大煞风景。

      太女声泪俱下,“儿臣惭愧,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愧疚?”
      树影轻颤,衬着这位初显老态的帝国皇帝孤独的身影。自从北伐之后,他有很多事力不从心,再无法像年轻时那样杀伐果决,掷地有声。

      “愧疚不该是帝王的心思。皇帝感情用事,怜悯泛滥,乃王者大忌。”
      晋帝轻叹,“元玮,坐在那个位置,最难熬。”

      烛火跳跃,急奔而来的玄衣内监晃至殿前,拉长的身影投映在入口的亮光处。
      徐皇后悄声出来,内侍低声奏禀:“宫门司阍报,临江王在外叫嚣,如不允她面圣,将率百万之众踏平临安。”

      “什么!”徐皇后惊愕,很快又掩饰住慌张神色,恢复一贯的端庄。
      事已至此,必须尽快去找兄长商议解决。
      她不慌不忙地把衣上的褶皱整理平顺,望一眼室内。

      不知何时,晋帝立在帘后望着她,徐皇后惊得连退了几步。

      “你休想动她一根手指。”

      即使隔着模糊的纱帘幕布,徐皇后也感觉到一束森寒的目光向她迫来,仿佛一把洞穿她身体的利剑,下一刻便会凿开她的心一探究竟。
      夫妻几十年,晋帝第一次用这种狠戾警告的眼神来命令她,威慑她,不是因为迫他逊位,而仅仅是临江王。

      “让她来,朕要见到她。”大概用力过甚,帘后的人猛咳几声,“你以为朕处于被动毫无办法了是不是?实话和你说,张伯恕已奉命调动北宫山驻军赶来。皇位迟早会交到元玮手中,在朕没有改变心意之前,你最好还能是从前的皇后。”

      …

      门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卫士们分散各处,迎风不动,如同石雕。谯楼的更声回荡,诡异得像一道道催命符。
      使者疾驰而出,传达了皇后的命令,请临江王一人随其见驾。

      兰重益拽住她的手臂,真珠看他,望进他湖水般幽深的黑瞳,在那里面全是自己的影子,身量矮小,圆润稚嫩的脸盘。
      在别人的眼中,她或许还是不知世事艰险的孩童。

      兰重益松开手,故作轻松地笑笑,但那紧握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主君小心。”随臣纷纷叮嘱。
      真珠拂了拂衣袖,头也不回地走进那座宫门。

      晋宫像张开大口的老虎,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娇小的身躯。
      真珠垂着眼睛,心情沉重地挪动着双腿。

      飘散的花香染在她削瘦的肩头,唇鼻似乎也吐露着芬芳。还不到寒冬,宫中的梅树张牙舞爪,形如鬼魅。
      真珠的儿时在上林苑冷宫度过,高墙外就有一颗老梅树,她不止一次攀爬上去,又被宫人从树上抱下。

      “六娘,莫要偷偷溜出上林苑,前面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六娘,别冲撞了贵人。”
      “六娘,不要爬高墙。”

      莫要,不要,别……宫人们木讷而不厌其烦地向她重复着。
      在墙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美好,恐惧,神秘……
      看不见的东西往往最吸引人,后来她越过这道禁忌的高墙才发现,墙外的真相足以致命。
      忆及初见君父的场景,真珠不禁举头望着那些树,不见梅树的踪影,群殿却赫然立于眼前。

      这是她这一生亲历的第一场政变,没有恐惧,只剩满腹的不解和激愤。
      她,不想再经历被人操纵一生的滋味。

      “大王,请吧。”使者停在宫门前,做了个手势,那两扇宫门向两侧缓缓开启。
      真珠攥了攥手指,抬步走入,穿过一扇扇殿门,她每走过一道,合门的声音就从背后清晰地传入耳中。

      真珠目不斜视,轻快而又沉重地进入大殿,满室的烛火随风摇曳,在她的瞳孔轻盈地跳跃,搅乱了心神。
      再炙热的火苗都无法温暖此时心中的寒意,帝王家的血缘亲情,总是在选择和贪欲中分崩离析。

      那个位置,真的有那么诱人吗?
      太女想要,庞嫣想要,甚至是君父,为立元玮为太女还秘密处置了三国诸侯。

      真珠闭了闭眼,大殿周围满是板着面孔的卫士,个个岿然不动,如同泥塑,紧随身后的人更像影子一般形影不离。

      模糊的烛光下,晋帝的脸一团朦胧,他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内里薄薄的单衣,襟口微敞,露出麦色的胸膛。
      晋帝适逢病重,形容颇是憔悴,但他眸光熠熠,帝王威势分毫不减。
      他常用的那把剑就搁在手边,除了剑鞘,锋芒毕露。

      真珠跪在他脚下,唤了声君父,“儿臣来迟了。”
      晋帝脸上淡淡地笑着,将她扶起。
      真珠环视一周,见有人探头探脑,眼中尽是担忧,“君父会不会废黜?”

      当初她得知同昌因诏令而死,也心生怼恨,但今日太女逼迫父亲逊位,她恨不能发兵荡平临安,血刃徐氏一族。
      然而随臣苦苦劝诫,她不得不隐忍,但不能援手父亲的那种无助感深深地攫住了她的胸口。

      晋帝知她忧心自己安危,笑道:“真龙天子岂会不堪一击,只要朕还是皇帝,她还不具备迫我下诏逊位的本事。”
      真珠将信将疑,她看禁中已被徐家控制。

      晋帝却是一反常态的温柔,轻抚着她的发顶,“六娘未趁乱离京,却冒险入宫,是担忧为父的处境吧。”
      真珠鼻子泛酸,垂下眼眸,“父亲受难,儿臣岂能一走了之。但照此时情形,儿臣即便入宫来,君父也难全身而退,倒不如退位保身。”
      晋帝摇头道:“还不能,还不到时候。你听为父说……”

      他看她脖子上光秃秃的,突然打住了,“你的那块玉鹿可还在?”
      “儿臣一直都戴着。”真珠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要取下玉鹿给他看。
      晋帝却又摆了摆手,怅然自失,“不看了,不看了,真珠,你好好收着罢。”
      按住玉鹿的手顿住,真珠望着他落寞的眼神,心中刺痛,“儿臣即刻调兵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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