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

　　第十二章回家（下）
　　“你原本应该几点练琴的？”
　　梁非凡坐进沙发里，带上了眼睛，翻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亮着各种颜色的线，梁均看不懂那些英文。
　　但他知道梁非凡每天都在和这些折线打交道。
　　“一点。”
　　“现在几点？”
　　“一点二十五。”
　　“学琴半小时多少钱？”
　　“三百。”
　　“你今天出门挣得到三百？”
　　“不能。”
　　梁非凡扶了扶眼镜，他戴着眼镜的时候，梁均就觉得他距离自己很远。
　　“进去吧。”
　　没有更多的交流，梁非凡连眼睛都没有抬，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梁均一眼。
　　梁家不是富丽堂皇的装潢，走得是简约的风格，灰白色的墙面显得异常的沉稳，家里没有多余的色彩，黑白灰棕，四种颜色占据了主色调。
　　少有的那些彩色的装饰品，都是梁均的妈妈周弱带回来的。她是这个家里唯一柔软的了。
　　梁均学的是钢琴，像是所有有钱子弟一样，父母一定会要求他们学一种西洋乐器，钢琴，小提琴，是他们最喜欢的。
　　提起学琴，梁均并不讨厌，教钢琴的老师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她长得和眉善目，说话也轻轻柔柔的，可是她的手指一放在琴键上，就像是在跳舞。
　　时而抑扬顿挫，时而铿锵激昂，时而如小桥流水，时而似黄河入海……梁均一般听不出曲子的感情，弹奏的时候也不觉投入，可是听王老师弹琴却会觉得这首曲子确实有些东西存在。
　　而老师总是目光炯炯，让他不好意思去敷衍。
　　“王老师。”
　　“诶，梁均来了啊。进来进来。”
　　琴房是专门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台钢琴，一台按摩椅和一面巨大书柜。
　　书柜上不仅有琴谱，还有许多音乐家的传记，角落里有一台蒙着布的音响。
　　梁非凡很喜欢这些高雅的玩意，梁均不练琴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那张按摩椅上，开着音响，睡个午觉。
　　书柜上的书，他倒是全看过，但梁均弹的曲子他都不知道是哪一首。
　　练琴的时候很轻松，梁均学什么都快，他平时也不怎么练习，每周上课的四小时就足够他学会一首曲子了。
　　“今年考级吗？”
　　“八级？”
　　“对啊。”
　　王老师的声音细细的，给人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梁均会不自觉地担心起她的身体状态。
　　“考吧，”梁均弹完了一首，“老师你不舒服？”
　　“乏了，年纪大了不想再教了。”
　　王老师是市里有名的钢琴老师，人们为了请她上门教学不仅要花钱，还要动关系。
　　但王老师本人并没有在意这些，都是儿女为她张罗的，老人一把年纪了，儿女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梁均突然想起了林卉的爷爷，他与王老师的年纪差不多，看上去却比王老师老了许多。
　　回忆起来，林卉的爷爷似乎从来没有挺直过背，一直是佝偻的，谦逊的模样。
　　“那我给你弹一下新的。”
　　王老师见梁均有些心不在焉，拍了拍他的肩膀。
　　弹琴的时候王老师的身姿尤其好看，妇女那种臃肿和肥胖并没有阻碍她的优雅。
　　从指尖到头顶，都像是被一根根无形的线牵引着。
　　同样的钢琴，弹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梁均是清楚的，他没有弹琴的天赋，不过是为了应付梁非凡的要求，他不想在梁非凡面前认输。
　　但他喜欢听王老师弹琴，王老师弹琴的时候，这架钢琴才有灵魂。
　　今天看王老师弹琴的时候，梁均却有些感伤，也许是因为曲子，也许是因为林卉的爷爷。
　　他又出神了。
　　“你这样糊弄你爸也不好吧。”
　　王老师弹完了，她垂下眼睛，她的眼睛已经不像年轻人那样清澈的，浑浊得，如同积淀了她的前半生。
　　梁均没见过爷爷奶奶，王老师的年纪像他的奶奶，长相，应该也相似。
　　许多的人，梁均没有接触过，就通过想象，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比如林卉的爷爷，比如王老师，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让他觉得爷爷奶奶应该是这样的模样。
　　“我在好好学。您看我多认真。是您弹得太好了，我才沉醉了。”
　　王老师叹了口气，也不为难梁均，她总是心疼这个孩子的。
　　她四十岁之后教过很多学生，梁家不算是条件最好的，梁均却是她最喜欢的学生。
　　至于为什么，王老师自己也不清楚，多半是因为梁均长得讨人喜，除了梁非凡之外，没有人不喜欢梁均的脸，那样无害的却好看的脸蛋。既有男人的味道也有女人的柔弱。
　　这得益于周弱，她的漂亮完美的融合进了梁均的基因里。
　　梁均说话也好听，小嘴总是抹了蜜一样。年纪多大的女人都经不起少年的甜言蜜语。
　　学琴的时候过得很快，王老师同梁非凡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家里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氛围。
　　梁均的妈妈周弱去了医院，请来的厨师在厨房里做饭，饭菜的香味从大厅传了过来。
　　做饭的大厨都是市里来的，和王老师一样专车接送，待会和王老师一起回去。
　　“吃饭。”
　　梁非凡合上电脑，朝着客厅走，梁均就跟在后面，始终是一副低人一等的模样。
　　其实梁非凡自己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只是按照他平时工作的方式生活着，梁均的感受，他浑然不知。
　　梁家的餐厅是敞开式的，家里的阿姨去楼下收拾房间了。吃饭的时候，是专属于梁家的时间。
　　父子俩吃饭的时候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牛排肥瘦刚好，多余的油脂一分也没有。梁非凡喜欢这些看上去很规矩的菜式，脂肪和热量都写在了它们的成分表里。
　　梁均不讨厌，却也说不上喜欢。
　　在这个家里，他没资格讨厌什么，没资格和梁非凡讨论对错。
　　「没了我，你梁均什么都不是。」
　　这是梁均曾经听过的话，在他唯一一次没有考进全校前三的时候。那个学期他得了水痘，可是梁非凡并没有安慰他，只是在听秘书汇报完梁均的成绩之后，来了这么一句。
　　不冷不热，甚至没有动怒的意思。
　　梁非凡是以一种肯定的态度在否认着梁均这个人。
　　这样的父亲多少影响了梁均对于生活的态度，多数时候他都是在迎合和敷衍梁非凡，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和梁非凡一样，都不表现。
　　在林家呆了半天，梁均用刀叉的时候竟然打了滑，他有些怀疑是不是林卉的智商影响了自己。
　　梁非凡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梁均，这是梁均从进门到吃饭，梁非凡第一次抬头看他。
　　“对不起。”
　　“你记着点。”
　　“对不起。”
　　梁均低着头，声音全没了平时的热情，他的道歉冷淡得像是机械，感受不到一丝的情感。
　　梁家父子俩不是家人，也不是仇人，只是陌路人。梁非凡的手机始终是亮着光的，梁均则始终是低着头的。
　　刀叉偶尔发出一丝的声响，两人在这样的声音中确认彼此的存在。梁均吃完了，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全县城的人都仰慕梁非凡。人们觉得他气宇轩昂，有大富大贵的面相，即使这不是真的，人们也会因为梁非凡的地位而赞许他。
　　人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吃完了？”
　　“嗯。”
　　指甲撞在手机屏幕上，发出僵硬的声音。
　　梁非凡的鼻梁又高又尖，看上去十分刻薄，“气宇轩昂”这个词，与他搭不上边。因为他穿上鞋也不过是个170出头的男人。
　　“再去练会琴。”
　　他总是发号指令，梁均总是顺从地应着。
　　不是不想反抗。
　　梁均的手搁在琴上，练着自己今天刚学的那首曲子。他还有些生熟疏。
　　琴声飘去了客厅，梁非凡坐在沙发间，重新打开了电脑。
　　小时候，梁均也同梁非凡吵过，他不记得为了什么，那年下雪，南方的孩子好不容易见了雪，一股脑就想冲下楼去。
　　周弱自梁均出生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她管不住这男孩子，于是请了个保姆，李妈。
　　李妈自小就带着梁均，把他也是当亲生儿子一样亲，梁均也将李妈当亲妈似的。
　　下雪的时候，李妈也没拦着这小男孩，任由他跑了出去，周弱站在自己窗前远远的望着梁均。她看不清孩子，只是能看见那跑动的身影。
　　李妈则跟在梁均后头，生怕他有点闪失。
　　但是冰雪上，谁都估计不到。
　　梁均还是栽了个跟头，摔得小胳膊骨折了，李妈立刻抱了他去医院。也没有大碍，小孩子磕着碰着了而已。
　　“你怎么看人的？”
　　梁非凡站在病床前，一脸不屑地看着李妈。
　　“是我自己要去的。”
　　梁均挺着脖子，在和梁非凡争论。
　　“是我自己去的，李妈拉不住我。”
　　“拉不住你，要她做什么用！”
　　“是我自己的错。”
　　梁均的胳膊还不能动，但是他立刻坐起身，直勾勾地看着梁非凡。
　　“李妈，你明天不用来了。”
　　从那之后，梁均再也没见过李妈。梁家给佣人的薪水很高，不愁找不到新的保姆。只是那些人，再也不是梁均的认得的李妈了。
　　梁非凡根本不需要和梁均动气，他动动嘴，梁均就什么都没有了。自那之后，梁均也知道了，自己在家里算什么东西。
　　终于熬到了饭后，阿姨也掐准了时间从楼下上来了，收拾碗筷。
　　梁非凡有个怪脾气，找的佣人都是不能多话的，家里能滔滔不绝的只有周弱。
　　只要哪个佣人在周弱不在的时候多说了闲话，他就会立刻辞退她。
　　有钱人的怪毛病，太多。
　　过了不到十分钟，梁非凡就接到了一通电话，他只匆匆说了两句，就下楼去换衣裳了。
　　今天晚上，梁非凡是不会回来了。周弱，也得明天才回来。
　　这套房子里，就剩下梁均一个人了。
　　客厅的灯是不关的的，梁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开上一宿，倒是没人会责骂他不关灯。
　　梁家谁会在乎客厅那盏灯开多久呢。
　　洗漱之后，梁均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影频道在播一部美国电影，叫《阿甘正传》。
　　客厅的灯是可以调节亮度的，梁均将灯调到合适的亮度，裹着一张蚕丝被，蜷缩在沙发上。
　　他仰起头从窗外望了出去，皓月当空，明天就是中秋了。
　　电视机发出莹莹的光，梁均就突然的想起了林家那小破电视机。不知道在林卉家看那个破旧的小电视机是怎样的。
　　这时候，梁均很想从林卉家的旧电视机里看《阿甘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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