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

　　八百侍卫排成两列纵队，脚步声整齐划一，快行穿过苍龙门踏上了司天御路。

　　纵队之间，庄珥在白马之上缓缓穿过城门中央石洞，在她左侧有六匹威猛黑马，驾着太子銮驾，宗延于其中正襟危坐；其后是孟公车辇，接着是一众侍臣。一行人井然有序地驶入了王都长邑。

　　待得一过石洞，身前豁然开阔，庄珥便被眼前景象惊到了。

　　这司天御路宽约两百步，笔直通达，乃大礼朝第一大道。

　　道路两旁皆是两层楼高门面广阔的药铺、彩帛坊和金铺。据说此处平日里只许王宫车辇上道，旁的人只能步行或者由别的门进城；而这里的铺子单一笔交易便动辄上千朋贝币，令人咂舌。

　　但此刻，却断然不是做买卖的阵势……

　　侍卫纵队外侧竟是人声鼎沸，站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人物，有壮年妇孺、商贾女使，不少人手里拖着红色小灯笼。周边商铺也各个张灯结彩，红光跳动，好似节日般喜庆。

　　众人见庄珥骑马驶入，争相地瞧她，摩肩接踵，更是闹闹哄哄。嘈杂中听见有人伸出双手，不住地唤着，荧火仙女，声声透着恳切。

　　庄珥也是惊奇地睁大了双眼，颇感新鲜，嘴角再也收不住对着人群粲然地笑了开去。

　　淮吴庶民虽敬她爱她，可终究是看着她在山沟里海边上恣意跳脱长起来的，又哪里有王城众民这般虔诚的待她如荧惑星下来的仙女？

　　纵使知道自己响亮的名头之下实有太多虚妄传说，但如此这般切身体会到众人汹涌的喜爱，看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划过一股股暖流。

　　她笑吟吟地朝众人频频颔首，只恨不得能举手挥舞一番才好，到底还是记得这是在太子鸾鉴之前。

　　这时有人开始高声欢腾：“快看那天边，荧惑星前来为领主引路了！”

　　那是自然，庄珥不禁得意地想，这天下除了淮吴庄家，又有谁能预测这荧惑星的周期运行轨迹。

　　她微微向左后方侧身，望了过去，夕阳的余晖已是彻底的没了，天空一片漆黑，那本该是璀璨夺目的群星此时却只有萤火之光，因为那颗红星已是升至东南高空，徐徐胀大，如吞咽之势，红红如火。

　　人潮中又传来阵阵呼喊：“荧火仙女来此为太子祭岁祈福，驱逐妖祥！”“老天显灵啊，大礼朝千秋万代！”……整条司天御路被红光笼罩。

　　那颗星辰的火光幽幽起伏，看着似乎温暖和煦，与记忆之中相去甚远。庄珥仰头盯着那荧惑星，幼时回忆混沌地涌来，一时有些发怔。

　　她颈部的白皙线条被红光勾勒得像是生了光，红唇微启被星光触碰，头顶云鬓黑亮，鎏金筮草像一支支细小针尖在红光之中跳动，血色长衫纱裙铺洒在银白色的骏马背上，整个人都彷若那颗星星一般红光起伏，亦真亦幻，耀目夺魄。

　　庄珥仰头看了半晌，一垂首就见宗延正盯着她，神色间似乎也有些愣怔。她须臾之间还未收回思绪，双眸怅惘泛着水光，不知身在何处，见宗延瞧她，便展颜对他一笑，端的是嫣然纯粹乱人心神。随即转回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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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前便是九井广场，方正宽广，四面皆有数百丈之阔，南北被太庙、鼓楼、茶馆围绕，东方一直往前便是双陌街直通归阙宫。广场正中是九只枯井呈田字一一排列于地上，居中有架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雕木栏座，半中吊着一支巨大黑铜钟鼎。

　　待太子銮驾一行人驶过，汇集在广场的汹涌人潮被侍卫纵队堪堪分到南北两边，这时钟鼎突然“当！当！当！”庄严的响了三响。只见众人突然哗啦啦的一片，纷纷跪下，山呼海啸：“仙护天家，天佑大礼，盛世长存，万古无疆！”

　　庄珥看着人头攒动中的红星点点，深深地呼了口气。她从未领教过如此浩浩荡荡的声势，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不知王城中的四十万民众是否都能挤的下此处。

　　可是我又能给他们什么呢，她想，我并非骑虎而下的仙人，又谈何通天的仙术？我来此处，不过是一方领主奉命朝觐述职罢了。我想保卫的，只有淮吴的安宁，和无封之地二十万黎民的自在；我一生所求，也只是逍遥长命，此后随着师父的脚步踏过万千大好河山。这天下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太多了，又于我何干？我又如何顾得？

　　这种种祸端的背后黑手已是来势汹汹，若天家不察，若那些阴谋席卷而来，若战争纷飞，若王朝真被颠覆……我只需奉诏主持完秋祭，不与王室牵扯过深，启程回淮吴……即使到时诸侯乱战又如何，我无封之地背山靠海易守难攻，众民彪悍好斗，我庄家名声显赫，与各国素无冤仇，又和南方众夷族部落交好，定是有法子独善其身。

　　可是，此刻看着她的眼睛实在是太多，太真实、太恳切了，这包围着她的喜气似乎要将她淹没。倘若是在烽烟战火之下，这双双眼眸又会是怎么样的神色？庄珥想着，不禁侧脸瞧了宗延一眼，见他肃然正坐，目视前方。不由暗暗生气地瞥了他一眼。

　　习坎无动，三年为陷……天数已定，庄珥啊庄珥，你既已来的此处，那往后三年都休想逃开这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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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阙宫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庄珥还未来得及感叹宫墙雄伟，便被请入了一驾颇为华美的撵轿。帷幔重重，此刻已是亥时过半，四周一片寂静，侧耳才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声。

　　不知过了过久，撵轿终于停下了，有侍臣轻轻掀开帷幔，一个温润有礼的声音在外响起：“荧火领主，下臣尹绍，乃归阙宫内侍总管，奉命前来迎领主入听复殿议事。”

　　庄珥矮身下轿，见一人低头作揖，膀大腰圆。

　　“那就有劳尹总管了。”庄珥回之以礼。

　　此人抬起头来，是一张四十来岁的脸，长的珠圆玉润，满面红光。他对庄珥笑意盈盈：“领主请随我来。”

　　庄珥的东西两侧每三步便有一支火炬照路，此处很方正宽阔，四周被宫墙环绕，像是殿前庭院。庄珥的家臣已不知去了何处，只得两纵队侍卫在庄珥身后跟随，走了几步就见前方立着两座琉璃塔，居中架着一只丈宽拱桥，三丈来长，桥下有一方潭碧。水面铺满荷花朵朵，内嵌龙龟石雕。桥头刻着青龙盘踞，直下拱桥接着便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宫殿。

　　宫殿设有三楼，列有九扇大门，门上是铜钉朱漆，雕有神龟驾云，门前站着两重禁卫。门头横匾上书：听复殿。

　　待庄珥跟着尹绍进了大殿，只见殿高通天，隐约有红光洒进；百余只火炬燎着中庭，中央一座黑铜九鼎，高八尺有余，气势恢宏。沿着九鼎往北便是两列高阶。高阶台上，赫然便是王座，方正威严，通体黝黑。

　　这殿中空无一人，只见尹绍走到西阶之下，在一处回廊入口转身对庄珥笑着说：“领主，殿下已在偏殿等候。下臣告退。”接着右手朝回廊一引。

　　庄珥谢过尹绍，一踏上回廊便见到毕祁正站着等候，一本正经：“领主，请随下官来。”说着便引着庄珥往里走。庄珥嘴角一勾，小声道：“小公子，我今天为天家使了仙法，此刻可是累得很了。殿下这是哪一出？我的人又是被送到哪里去了？”

　　毕祁神色一松，转脸亦小声冲庄珥说道：“领主放心，尹总管已将领主家臣安顿妥当。今日王城得见领主神迹，太子与几位大臣许是想与领主探讨一下三日后的秋祭事宜。”

　　说着便到了回廊尽头，此处立着一座五门屏风，有四位禁卫守候。毕祁站定，向屏风后一抬手：“领主，请。”

　　庄珥绕过屏风，就见北面高阶之下站着四人。宗延见她进来，并未动作；孟公则与另两人迎了上来。

　　偏殿不大，墙边点着半人高的石雕人俑灯，庭中有一座铜制火炬，通透明亮。

　　三人走到庄珥跟前，孟公笑眯眯地说道：“容老夫为领主引见大司马姬武，太卜大人伯谷。”

　　那两人皆拱手作揖，一个人高马大，一个短小精干，相映成趣。

　　庄珥浅笑着回礼道：“大司马世代忠良、骁勇善战，太卜太人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小女即使身在淮吴偏隅，也如雷贯耳。小女修来的福分，今日一齐得见了。”

　　“领主过奖了，要论术数卜筮，庄家人无出其右，老夫才是要请教领主。”伯谷细声细气，姬武却是声如洪钟：“正是！今日得见领主仙姿，是真令我等大开眼界！”

　　庄珥赶紧提高音量回道：“不敢，小女为护主而来，那沾的也是天家的光彩。”

　　说着四人走到殿前，庄珥垂眼对宗延道：“小女见过殿下。”说罢款款地作势要跪。

　　宗延大手一挥：“领主免礼。”

　　“谢殿下。”

　　宗延神色淡淡，些微俯视着庄珥开口道：“领主果真能耐通天，既然有召唤星辰、与上天感应的本事，何不告知本宫，这上天赋予我宗家的君权，却是有何处行使的这般不仁德，乃招致天狗食日，日中乌点？”

　　四周空气似乎停顿了一下，庄珥心下一紧，谨慎地开口：“殿下谬赞，荧惑大冲，也不过是小女借上天的力为大礼朝的广袤河山庆贺，让天下民众更加明白王室乃天命所归，无可撼动。天家仁德，几百年来大礼都是国泰民安，这天狗食日……”她暗自咬了咬牙，道，“在小女看来，却并非是上天谴责天家不德，而是示意人君，要防范即将发生的妖祥祸事。”

　　宗延同孟公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问道：“领主何出此言？”

　　庄珥说道：“殿下，日中乌点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日头的常态，从来存在。只是这日头耀眼无法观测。而天狗食日，是将日头的光辉隐去，如此一来，日中乌点便得以看见。此乃警示天家——有恶气要判天，有妖祥要叛上啊。”

　　姬武在一旁似乎再忍耐不住，急冲冲地说道：“领主神通广大！这王城的确是有灾祸发生，却迟迟找不出半点线索！领主可要……”

　　宗延剑目微挑，瞧了了姬武一眼，他赶紧闭上了嘴。

　　宗延声音低沉，开口道：“大司马说的不错，王城却有祸事。但日头耀眼，领主又如何得知这乌点从来便有？”

　　庄珥微微一笑，说道：“明日午时，我自当为殿下揭示。”

　　“如此甚好，”宗延深深地盯着她，“领主一路奔波，请先行回寝殿休息，明日午时之后，本宫再与领主商议不迟。”

　　庄珥俯首作揖：“谢殿下。”

　　她转过身就见尹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笑眯眯地对她说：“领主，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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