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

　　丑时过半，万籁俱寂。庄珥盘腿闭眼于矮榻上徐徐吐纳，无奈此处的湿寒之气无缝不钻，不论如何赶不出身体。她自知心念不定，睁开了双眼。

　　鬼木已是去了两个时辰，以他的身手和对鬼府的熟悉，想来是不会出什么岔子。庄珥起身往榻边的铜鬲中加了一只炉炭，便开始在房中缓缓踱步。这泾岭的安宁喜庆，鬼府的闭户谢客，鬼伏的抗诏，和日间左年所言，都叫她感觉此地的动荡似乎是触机便发，却又推测不出这触点究竟是在何时又是何物。

　　正想着，忽而一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庄珥知是鬼木，急忙朝门口走去。

　　鬼木不刻便推门而入，头顶短发上许是雪花被他体内的热气蒸腾了，在火光里冒出圈圈白雾。

　　庄珥见他那急迫的模样，心下忐忑，待守在门口的亦北关上了房门，便问道：“如何？”

　　鬼木的神色难看到了极致，盯着她低声说：“姑姑，徐越要造反了。”

　　庄珥不知该作何反应，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鬼……鬼兄？”

　　“非也，”鬼木入席而坐，端起酒樽灌了一大口才道，“小侄在鬼府搜寻了大圈，并未寻着鬼伏，却在当年我娘亲住的偏院大宅里发现一众人正在密谋。

　　你道是谁？哼，便是那辛大夫和他那恶毒女儿，鬼伏的正妻辛夫人，加之世子祁，还有一帮家臣、乡大夫和邑宰。小侄爬上房顶，便听着世子祁说大礼天家早就不满徐越逐年壮大，正准备着制裁削弱徐越。又道此次天家传鬼伏入王城，便是要将之抽筋剥皮后再瓜分徐越。”

　　庄珥听罢恼怒地说：“这毫无依据的胡言乱语！他们可有提到鬼兄？”

　　鬼木也是一脸愤恨，举手似乎想拍桌子，却又放下了，压着嗓子说道：“那辛大夫道他与世子祁都是传达鬼伏的指令，说许国国灭，立犬夷为国，皆是太子为着扶持北方。天家也容不得南方蛮地有徐越这般的大国，且即将派宁国和卫国来围剿徐越，将之如许国一般拆分了去。

　　看那样子这密谈并非今日才开始的，那大宅中，徐越各地的乡大夫和邑宰可是不少。那世子祁，哼，可是动情得很，说什么徐越从一个小小部落到了如今这般强盛，却要被那些历来持强凌弱的大国觊觎，现今还准备来压制欺辱。还说……”

　　他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庄珥着急地道：“还说何事？”

　　“还说七月初一的日蚀便是大礼气数已尽的表征，各封国亦将随之消亡，将有新的秩序到来，无须畏惧天家。”

　　庄珥听罢将手中酒樽往桌上重重一放：“‘新的秩序’，这世子祁和辛大夫，果真是那圣人的信徒！”

　　鬼木一脸鄙夷地道：“不错。那辛大夫一家，具是贪婪成性，心狠手毒之辈，信了那圣人的无边许诺，丝毫无怪……”他说着叹了口气，“总归那所有人都一副被说动的模样，表着衷心要守卫徐越呐。”

　　庄珥有些疑惑：“守卫？太子并非真要打来，守卫什么？”

　　鬼木挑着左侧的嘴角一脸不快：“世子祁说要将徐越从大礼独立出来，鬼伏要称王！即日起他们便要抓了朝廷设在泾岭的监官，关上北城门，断了与北方的联系。并且……”鬼木俯身过来，正色道，“称东南方有淮吴作为盟军，一齐对抗大礼，还拿出了有姑姑私印的简书。”

　　庄珥一时脑内嗡嗡作响，深深吸了口气才说道：“他这要是敢称王，太子定是要派兵攻来。天家攻来，不就就佐证了他这番言论么？这离间计使得好啊，徐越国富军弱，拿什么对抗大礼？哼……这圣人是要把徐越弄乱弄散了，顺便烧把火到我淮吴啊。”

　　鬼木沉声道：“果真与姑姑先前猜测的一样，可是这手法也太过荒唐大胆，这圣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叫人如此疯癫？能让世子祁把自己君父给藏起来，把徐越整国的百姓也弃于不顾……”

　　“那圣人的教义，他那些仪式，利用天象惑民，和那些重复的咒语，都是慢慢操控人心致人疯癫的法子，陷进去了，可不知能做出什么……”庄珥想着那日在宫中周公的话，任谁都知淮吴与徐越民商交流频繁，道：“事已至此，若真被天家怀疑我淮吴与徐越窜通……我不能再待在此处，即刻便要返回淮吴，”她说着抬眼看鬼木，“如今鬼兄遍寻不着，我知晓你担忧，可是你留在此处也并不安全，也无法帮到鬼兄，你得随我回淮吴。”

　　鬼木握紧了拳头沉默了半晌，眼底已是丝丝血光，突然站起了身来缓缓说道：“当年鬼伏在淮吴见了我娘亲便纳进了府里去，估摸是个矮的人都要喜欢个高的，嘿嘿，对我娘宠爱得紧，害她遭那后院的女子嫉恨。有一次他去了长邑朝觐，辛夫人，诬陷我娘亲与侍臣私通，与那辛大夫直接给她上了宫刑，待鬼伏回来不多久，她便死了，这事也不了了之。鬼伏后院的女子多得是，他总归是不在意的。

　　我虽在后院受尽屈辱，但是是个头最高的一个，或许是因着这点，他待我倒是不薄。我也从不恨他，只想离开那处。如今他遭了道，却也是这世上和我流着相同的血的唯一一个。待我把姑姑送回淮吴，小侄还待回来，总归不能让一辈子潇洒的徐越国公，在自己后院不明不白的没了踪迹。”

　　庄珥从未听他说过娘亲的事，只大概猜到些许。如今在这寒夜里看着他湿漉漉的短发，忽觉有些心疼和感慨。她与这个比她大了七、八岁的侄子，都是幼时经历过亲人惨状，又都是能不去怨怼的人，倒也像是亲姑侄。

　　她缓缓点了点头：“待回了淮吴，先等等这边的形势，你若能来，需得多带些人。”

　　这时门却被敲响了，亦北的声音低低响起：“家主，左使求见。”

　　庄珥与鬼木面面相觑，这个时段来访定是有变。

　　“请。”

　　左年轻轻地推门而入，见着庄珥与鬼木站在桌边也无丝毫诧异神色，走近了低声道：“领主，无舌暗客的领头人便是鬼伏，下臣也是方才才能确认。他已召集了家臣和各采邑大夫，明日就将闭城公然反叛大礼，领主现下最好启程回淮吴，否则明日若城中大乱，下臣恐领主安危受到波及。”

　　庄珥只觉脑子越来越乱，这接踵而至的消息实在是消化无法，她还未有反应，就听见鬼木惊讶的声音没有丝毫掩饰地问道：“明日就闭城？这无舌暗客怎的就成了鬼伏的了？你有何证据？”

　　左年神色不变，温和地说：“鬼伏与赵必一直暗中通信，他自家店铺亦查出有无舌暗客的窝点，这两月来下臣搜集的证据都直指鬼府。现下他这公然反抗王室已是最确凿的证据了，明日日头一出，一切便昭然若揭。下臣现下无法与领主解释太多，时间紧迫，下臣亦不能在此久待。我现在就护送领主从东门出城。”

　　庄珥还想再问，但是左年已是打开了房门，等着她出来。庄珥沉吟了片刻，心知这处动乱必起，无论如何，淮吴才是她最紧要的，终是便点了点头。

　　此刻天色还是黑沉沉一片，街道上空无一人，左年也只带了三五随从。待上了车辇，庄珥问道：“左使说鬼兄公然反抗，如何得知？你可有鬼兄的消息？”

　　左年点了点头：“鬼公一直闭不见人，但是一直下传书信在徐越各封邑流传，召集乡大夫邑宰。下臣有监探截了一纸鬼公信件装作小邑宰进了府。世子祁带着鬼府众人，当真胆大妄为，要拥护鬼伏……称南王。”

　　庄珥问道：“此事已是上报了王城？”

　　左年颔首道：“不错，我的监探是与太子禁军协同查办无舌暗客与鬼公之事，互通消息。下臣在泾岭的动向，亦是有太子禁军管控的。但下臣能保证领主在泾岭的行迹并未暴露……但是降娄一师已是想来不会太远。”

　　听到已是上报了王城，庄珥暗叹了口气，这一切发生地太过迅速，着实无回旋余地，她费劲地扯出一个笑容：“左使所做，小女不知如何感谢于你。小女和淮吴始终是站在殿下一边的，殿下哪能真派军队抓我？现下徐越这事才是大事……”庄珥一时也无力再多言，世子祁都发话要独立出大礼了，这世间还相信鬼公并未谋反之人，恐怕只有她和鬼木了。

　　左年见她神色黯然，又用他那一贯柔和的声音说道：“待领主出了城门，下臣也即刻便要北上宁国。车旁这两名随从，是下臣的心腹，只对下臣衷心，请领主带去与随你回淮吴。东至淮吴山多路少，又是冰天雪地，领主一行仅四人，下臣放心不下。”

　　庄珥摇了摇头，看着他道：“左使的好意小女心领了。待绕过了徐越东境的破碎丘陵，就是小女自己的地界了。那阙阴山脉的山路，小女再熟悉不过。倒是左使，若被太子知道你帮我躲避他的禁军，可是欺君犯上的罪名。你如此帮我，我却无以为报，直叫小女惭愧。”

　　左年缓缓弯了弯嘴角，在暗夜的星辉下，皮肤的坑洼似乎隐去了不少，狭长的双目居然很是漂亮，温柔地闪着光：“领主何须惭愧，领主回淮吴，对姜吟是好事，那下臣又岂是得不到好处的？”

　　庄珥听罢点了点头，满脑子鬼府之事，亦没再言语。

　　待得一行人出了东城门，左年下了车辇同庄珥作礼告别。庄珥撩着帷幔给他回礼：“左使一路保重。”

　　左年一身的黑衣黑冠似乎融进了这无星的夜幕，抬眼看着庄珥只有眸光闪动，他徐徐地说道：“领主保重。下臣的私心，亦只是希望领主自在。”

　　庄珥愣了一下，就见他转身上了自己的车辇，迅速地驶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