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徐达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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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迫行劫


      这一年夏天,濠州又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直到进入清秋水患才渐渐退去,麦田里长满了稗草,粮食几乎颗粒无收。百姓们开始用树叶和着菜叶子煮成菜汤,吃完后便一动不敢动,怕消耗了过多的体力,而后静静地等待着下一顿菜汤。若是体质稍好一点的,便到山间挖野菜,寻蘑菇;要么到石缝中夺老鼠的口粮,或者干脆抓住老鼠烤肉吃,在这样的大灾之年,连老鼠都瘦得可怜,跑不了几步便被人赶上。有的人熬不住饥饿,甚至冒险吃起了蝮蛇、蜈蚣、蜘蛛、蝎子和蜥蜴,被毒死了不少。
      越来越多的老弱病残倒在路边,起初还有人在山上挖个坑,用一床破席将他们裹起,好好下葬;等到后来已经找不到人来掩埋,便将尸首拖到山沟边,朝沟里一推了账。那些尸首经日晒夜露,风吹雨淋,筋肉慢慢腐烂,露出阴森的白骨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吃起了人肉,最初还是悄悄的,拣路上的死尸生吃,舔骨头上的盐;随后将那些还没有烂掉的肉骨头拿回家熬汤喝;这些吃完之后还不足以缓解饥饿,终于吃起了活人。
      邻家周寡妇的四丫头已经病了三四天,咽气只在早晚之间的事,只是他们本家毕竟下不了手拿亲生女儿熬汤。徐天德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节,每日两顿稀汤顶什么事!十三四岁的人了,由于缺衣少食,生得又黄又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两三岁。近来他的脸也有些浮肿起来,不过还是坚持去师父那儿攻书习武。寒食节的前三日,徐天德见时辰还早,便一个人来到村前的田梗上,看能不能寻点儿野菜充饥,运气好或许还能捉到一两只小蚱蜢。
      突然间,一股久违的异香飘进鼻孔里。徐天德仔细地嗅了嗅,没错,是刚出笼的馒头味儿!他又猛地深吸了几口,使劲地咽下了一口涎水。田梗上迎面走来一老一少,老者手中提着一篮,花巾布下盖着鼓鼓的物事——香气就是从那篮中飘出的。二人面容的轮廓颇为相似,均是两颊较为宽大,颧骨稍有些突出,大约是父子俩。那位父亲已年逾半百,一块灰布头巾包裹着华发,脸上三四道水波似的横纹,青布衫子倒还整洁;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个子已赶超其父,长得筋骨瘦硬,并不给以弱不禁风之感;一身八成新的蓝布衫子被压得平平整整,大约是一年才穿一两次的压箱衣。
      徐天德腹中翻江倒海,感觉五脏六腑不像是自己的,存心要跟自己作对。强烈的饥饿感迫使他他心中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何不把那篮馒头抢两个来?只要两个!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么多馒头,他拿两三个没事的。待他们再走近些,一手一个抓起就跑,然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也不认识谁了。难不成他们还为了两个馒头撵他个十里八里?再说他们也未必追得上他,他在师父的悉心指导下已苦练了近三年,应变之敏、脚力之强已罕有匹敌,只不过从未在人前显露罢了。可这一次,他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在拜师之前他还小,也曾偷摘过半红的桃子,瘦得只剩下根的红薯,但还从没有明目张胆地抢人家的东西。这三年来,师父教他读书习武,均是以天下为己任,常思青史留名、光耀千秋,没想到眼下仅仅为了两个馒头,就把那些道德文章、民族大义给抛弃了,不由心生愧疚。
      那对父子并肩走来,老汉左手提着篮子,右边则是少年。他们相互聊着些家中琐事,总是老汉说得多,少年只不时简短地答应一声,没怎么注意面前的陌生人。徐天德装作若不经意的样子走到老汉左手那一边,与他擦肩而过,胸中急剧地跳动起来,双腿也有些发抖,一张黄瘦的脸憋得通红,那只想要抢馒头的手似有千钧重。
      老汉和少年已经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了!他心中依然左右摇摆,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暗骂自己的无能,连上次惊险地斗贴墙虎都没有这样胆小过,大丈夫应该当机立断,敢作敢为!他倏地回转身子,掀开那块小花布,双手抓了两把馒头就夺路而逃。那少年骤见篮子里的馒头被一个矮自己一个脑袋的小孩抢走,顿时变色,拔腿便追,一边在后面喊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来抢馒头,我今日定要给点厉害你瞧瞧,不然我就不姓汤!”
      那少年终究年长徐天德几岁,一步跨出,有他的一步半长,徐天德好几次都险些被抓到,每到这时,徐天德便急速一顿,蓦地改变方向,如脱兔般斜刺里逃出去。那少年自恨白长了一副骨架,被这小机灵鬼几次逃脱,恼怒不已:“我就不信今日抓不到你!”说罢发足力奔。徐天德每日挨饿,体力已大不如前,脚下一个不慎被田梗绊倒,他正待爬起,少年已迎头赶上,对准他腰部狠狠踢去!徐天德就地一滚,已避开去,随后弹跳而起,勉强摆开马步待时而动。少年见这黄瘦的孩子伸手如此灵敏,显是训练有素,微觉惊讶,却又不甘就此放过他,又欺身上前。徐天德仗着身形瘦小,避实就虚,不与对方比腕力。少年几次明明像一把抓住他了,却又被他如泥鳅般地滑脱……
      二人纠缠了约盏茶功夫,少年与徐天德均急得浑身冒汗,还是那老汉冲少年叫道:“鼎臣,住手!你们都住手,我有话说。”
      二人闻言,同时跳开去,又狠狠地瞪对方一眼,同时重“哼”一声。老汉对少年道:“鼎臣,放过这孩子吧。我看他也不像大奸大恶之徒,这天灾人祸的年月,让人没法活下去,就是好人都会被逼疯的。”他又向徐天德一招手,“孩子,你过来。”徐天德依言走过去,“给,”老汉又塞给徐天德手中几个馒头,“你几岁了?每天吃几顿?都吃的是些什么?”
      徐天德眼泪唰地淌下来,“大伯,我……我……”他差点脱口而出:“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吃一顿饱饭了,昨天喝的两碗稀汤还管到现在。”他用破旧的衣袖使劲一扫脸上的泪水,道:“谢谢大伯!大伯一饭之恩,小侄当永志不忘!”他暗恨自己的软弱,怎么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他向老汉深深叩了一个头,转身便走,这样不光彩的事,何必让对方知道底细。自己将来若有得意的时候,再去寻访报答他就是。那少年见他离开,正要再次阻拦,老汉摆摆手:“让他去吧,何必为难人家!”
      徐天德狼吞虎咽地吃下四个馒头,尽管腹中依然感觉不是太饱,脚步却不像先前那么飘忽了,精气神重又聚集到身体中。见时辰已不早了,忙快步走到师父家中去。他不敢大大步跑去,怕消耗过多的体力,饿得太快——下一顿就未必有人救济他了,他不能总指望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徐天德来到小院中,另几位师兄已先到了,正恭立一旁看师父舞剑。那剑越旋越疾,舞成一团银光,劲风带起地上的残花陀螺般地旋起来。“霍!”师父气发丹田,猛可里怒喝一声,众人只觉头皮一紧,不自觉用双手捂住耳朵。回看剑尖所指之处,刚吐芽的鹅黄柳叶已纷纷作雪飞!
      “好!”众弟子齐齐拍手道。徐天德由衷赞道:“师父老当益壮,这招‘风回雪舞’越发精纯了!”
      师父收势停住,斑白的鬓发犹自震颤不已,微微笑道:“毕竟是老了,哪里比得当年!”回头见徐天德来了,便吩咐众弟子道:“你们都到我书房来吧。”众人依言鱼贯而入。
      师父道:“为师今日还要收一个徒弟,再过一阵子就到。他拜师虽比你们晚些,却比你们其中几个年长几岁,你们还是依照年龄顺序互相称呼吧。”
      师父向他们传授了些兵书谋略,忽听老家人报:“汤正清与公子汤和求见。”师父忙跨出书房,来到客厅,高声说道:“快快有请!”
      徐达心中一惊,只见一老一少二人踏进门来,老者手中挽着一个篮子,却不正是在路上碰到的那对父子!大约他们不知师父家在何处,向人打听,还绕了些弯路,方才来得迟了。徐达不禁满面羞红,万分不自在起来。汤和也看到他了,以一种惊疑的目光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恭听师父垂训。
      汤和将拜师帖恭恭敬敬地呈给师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汤正清对陈干云道:“本应送来六礼束修作为拜见之礼,无奈时日艰难,难以凑齐六礼,只能送来几个馒头作为替代。区区薄礼,实在不成敬意,还请陈先生多多包涵!”其实在这大荒之年,这一篮馒头犹如雪中送炭,已是很珍贵的厚礼了。
      陈干云朗声一笑:“汤世兄太客气了,陈某又岂是挑肥拣瘦之人!我观此子也是可造之材,他日必将有一番作为,是以愿意收归门下,略加点拨,以求将来报效国家。”
      汤正清又道:“犬子今日得以投拜名师,只望他将来能学有所成,光宗耀祖。若犬子有言行背逆之事,先生只管严加管教。”他又板起面孔对儿子说道,“你已快到弱冠之年,正是奋发有为之时。从今往后,再不可由着性子胡闹,要好好听从师父的教导,勤奋学习!”
      汤正清走后,师父对众弟子道:“这是汤和,字鼎臣,今年一十六岁。”又将赵德胜、唐胜宗、耿炳文、耿璇、张龙、张赫、孙兴祖等一一作了介绍,最后面带微笑地指着徐天德道:“这是徐达,字天德。别瞧他在我这弟子中年齿最小,为人却甚是机敏沉稳,不容小觑呢!”徐达垂下头,根本不敢看对面的汤和一眼。只听师父又道:“你们兄弟九人将来都是将帅之材,今后应同心协力,勤修文武,待时而动!日后把鞑子驱出中原,就靠你们了!”又叹了口气,“我明年就是花甲之岁,越来越不中用了,也不知能不能看到中原复兴的一天!”言罢,苍苍的虎目中已隐隐闪着泪光。
      汤和听说这黄瘦少年的名字,大惊道:“你就是徐达?就是那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地头蛇贴墙虎一举铲除的徐达?”徐达望他一眼,“嗯”了一声,刚要再低下头去,他的手已紧紧被对方攥住,汤和道:“我早就听到永丰县内有个少年豪杰叫徐达,小小年纪便智除地头蛇,只恨无缘识荆!”徐达见汤和不但不提抢他馒头的事,反而主动示好,心中那颗悬着的心才暗暗放下来,脸色很快恢复正常了。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多年以后,徐达与汤和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元帅和大将军,忆起当年抢馒头之事,依然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傍晚放学之后,师父特地将他多留片刻。徐达在众弟子排行最小,思虑周密,又极善应变,颇得师父的宠信,也不知这次师父又要密授他点什么?师父悄悄塞给他几个馒头:“我也吃不了许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拿去充饥!”徐达还要推辞,师父已制止了他,“在这种时候,你就别客气了。”师父又压低声音道,“你家境艰难,我早已看在眼里,只恨无力帮扶一把,天幸这次我有了馀粮,也是运气使然。鞑子为了笼络人心,昨夜派人送来几袋大米。我本不屑于食元人的俸禄,但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古成大事者不可过于拘泥于小节,这几袋大米总还可以救几条人命,我又何必拒之门外呢!今晚戌时你再悄悄过来,扛半袋回去。万勿泄漏!”徐达顿时明白,如今大米贵于金银,大白天里扛着大米行走,恐有人劫去。他一阵窃喜,这半袋大米至少可以支撑一个月,这次饥荒就用不着担心什么了。”
      师父继续冷笑道:“哼,鞑子恐怕不会想到,我吃他们再多的粮,也还是要赶走他们。这几年年年饥荒,人祸更甚于天灾,若不是朝廷上下互相残杀,地方官府刮地三尺,地里总不至于颗粒无收,只是苦了我们中原的老百姓。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兔子逼急了也会反噬一口的。”最后一声幽幽长叹,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徐达心上,“苍生何辜啊!”是故十四年之后,徐达与常遇春大破陈友谅军,常遇春主张坑杀三千战俘,徐达极力反对,其中固然有收买人心的成分,更重要的是给这些士兵们一线生机,他们褪下战袍,也只是一个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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