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退休日记

作者:赫连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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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昨日段溪和的到来令丰家短暂热闹了一回。东府那边丰钰的几个堂兄弟作陪,与段凌和喝酒到子夜方散。

      清晨天不亮段溪和就告辞回临城,临行塞了一只木匣给丰庆,说是听说丰钰在议亲,这是段庸给自家四妹唯一女儿的添箱。

      丰庆只觉接到手里的东西恍有千斤重。

      回到自己书房悄悄打开瞧过,丰庆心里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滋味,好似给人闷头戳了一棍子在臀上,虽不十分痛,却只臊得慌。

      这些年两家往来稀疏,如今提及他岳家必指的是客府。段家那边乖觉得很,除年节和长辈们寿辰时的走动往来,轻易不给他添烦。不想到了丰钰婚事上,段家终是忍不得了。

      谁不知王郑两家水深?段庸虽什么都没说,可这一匣子东西分明就在打他的脸。
      只差明里骂他卖女求荣不要脸面。

      丰庆回到上院,脸色黑沉沉的。客氏坐在窗下瞧丰媛描花样子,见他一言不发地垂头进来,笑着迎上:“段家大哥儿去了?钰丫头也是,才多远的路啊,咱家备着好些人随着呢,还劳她大表兄亲自送回来。”

      这本是句客气话,客氏表现大方得体,没半点不待见丈夫前任妻房娘家人的小气。听在丰庆耳里却不那么顺了,也不顾小女儿丰媛在旁,尖锐地道;“怎么,钰丫头舅家心痛她、不放心她,专程送一送她,你有意见?”

      客氏不想自己平白遭了排揎,瞥一眼在旁愕住的女儿,招手叫贴身的徐妈妈进来:“带媛儿出去。”

      徐妈妈是她身边的老人儿了,一见客氏脸色就知是生了大气。忙把丰媛请出来,稍稍安抚几句,自己快速折回身来在门外候着。只怕待会儿自家太太倔劲儿上来,还得自己在旁劝着才行。

      丰庆负手就往里走。客氏立在炕前,抿唇半晌,眼泪忍不住,滴答滴答落了一襟。

      “你这是什么意思?”客氏心里委屈已非一两日了。“我这一门心思替家里张罗各种事,自己病了小半月都顾不得休养,到头来你还是不满意。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他段家的小辈上门我没亲自出城相迎惹了段家不快?还是我费心费力给你闺女张罗婚事是不应该?”

      丰庆骤然回首,面色阴沉:“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段家拿银子打我的脸!”他将手里匣子一掷扔在地上,“你自己看!”

      客氏屈身拾起匣子,将散落的一张张半旧的票子慢慢捡起。泪珠登时凝结在眼底,怔怔望着那些纸张说不出话。

      “这是……”

      “我且问你,钰丫头议亲,你原备了多少嫁妆?”

      “……”客氏犹豫片刻,抬起头来,“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嫁妆向来是公中作打算,原就有定数……”

      “哼!”丰庆自知自家事,也不听她多言,公中那些是公中的,谁家嫁女私下不给添箱?当即摆手道,“且不提嫁妆。如今段家这手明摆着是要给钰丫头撑腰兜底,议个不像样的人家,我这当亲爹的没面目见她舅家。你且莫要再生旁的心思,那王翀郑英说什么不能应承。我只吩咐这句,你委屈也好,不甘也罢,收了人家什么好处,紧着给人家送回去!钰丫头婚事再难,不至要送去那火坑给人磋磨。王郑两家再势大,我丰家又不输他!抬头嫁女,这头务要高抬几分,莫给人戳了脊梁,说你这继母待女不慈!”

      提及段家客氏心里就堵得难受,她自己给人做填房,永久被一个死在前头的妇人压在上头,新婚进门就做了人家后娘,万事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旁人闲话,有什么委屈苦楚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十几年过去却还要受前头那位的娘家压制?

      客氏气得嘴唇直颤:“究竟是王郑两家不好,还是段家自以为是?他们有更好的人家更好的去处怎不直接给他们的宝贝疙瘩指条明路?但凡他们指个人出来,我二话不说立马风风光光送她嫁出去!万事需我奔走,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一家家的精挑细选只怕委屈了丫头,到头来竟是我的不是,是我没安好心?”

      她越说越气,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淌,扑到旁边炕上就呜呜哭了起来。

      丰庆中年续弦,比客氏大上十七八岁,对这娇妻本就宠纵,他自己落了排揎心里不畅故而说了几句重话,一见客氏伤心落泪不免又心口酸疼,叹口气劝道:“旁的事我都由你,只是钰丫头不比十年前,回来后这一桩桩事你还看不明么?她祖母连我这亲儿子都不见,钰丫头去了两回东府,就能在她祖母身旁侍奉……这孩子不是个傻的!”

      丰庆言尽于此,到底舍不下脸面去哄妻子,袖子一甩就从屋里迈步出去。徐妈妈跟着进来,在外头已听个大概,便蹲在炕下劝道:“太太莫气,爷这是给外人气得没处散火,您是他枕边人,除了您这儿他还能跟谁说?快别哭了,二姑娘担忧得紧,适才走得时候一步三回头的,叫她待会回来瞧见您这样,可不心疼坏了?”

      客氏捂着胸口,强撑挣起身来:“如今也就我一双儿女疼我。旁的人哪里当我是个人看?罢了,罢了,这浑水我不蹚,由着她老死在家,或是尽推给段家去,这婚事我不管罢了!”

      徐妈妈替她顺气拍背,幽幽叹道:“太太的委屈老奴都有眼瞧着,爷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大姐儿虽好,毕竟年岁长了,样貌又寻常,要说个相当的人家相当年岁的公子,除非给人做填房继妻。后娘哪是那么好做的?单瞧太太如今的苦楚就知,这是里外不讨好的差事!”

      “大姐儿又那样的眼光高,这也瞧不上,那也不愿意,耽到最后白白耽搁她自己。她年轻不懂事,太太却不得不为她想着。再说如今二姐儿亦要说亲,大姐儿迟迟不嫁,不连二姐儿的终身一并误了?再说……”

      徐妈妈语调低沉几分,凑近客氏耳畔,“……郑家许的可是三间铺子,不加在礼单里头,单独孝敬太太您……太太虽瞧不上这点东西,可将来二姐儿出嫁,嫁妆可不要靠这东西撑一撑底?家里家外都是东府把持,能给二姐儿陪送多少?还不得您这位做亲娘的添添补补,叫闺女不至给夫家欺负?”

      客氏抹了把眼睛,将泪住了。想及刚才丰庆扔来的匣子,心里越发不忿。丰钰亲娘死了,还能靠她舅家挣脸面,丰添箱,自己的闺女将来出嫁却有谁来帮补一把?丰家东府的大太太,嘴里说一碗水端平各房嫁女都是一般的例数,谁知背后又替她自己的闺女填补多少?到头来两手空空的只是她和她的媛儿罢了。

      客氏伸手握住了徐妈妈的手腕:“紫云,你告诉我,郑家不会蒙我吧?他家那么富,买个什么俏的嫩的没有?何至非要娶个二十五六的老姑娘?”

      徐妈妈闻言一笑,轻轻拍了拍客氏的手背:“有些话不好跟太太说。您是大家出来的淑女,自不懂这些粗鄙出身的心肠,人郑公子单挑了咱们大姑娘求娶,为着不就是她在宫里学了十年如何伺候人?且要开枝散叶,自是大姐儿这年岁更好生养。郑公子亦不小了,老太太急着抱曾孙,可不瞧着咱大姐儿各色得意儿?这也是天定缘分不是?”

      客氏眸光闪了闪,终是闭目叹了一声。

      “……是了,我也是为她好。”

      待她再睁开眼睛,适才的委屈犹豫等等情绪皆已弥散。脸容似重焕发了生机,腰背挺得直直的,扶着徐妈妈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如今园子里的花开得尚好,只怕不多日便要谢了。派帖子给交好的几家夫人,约着耍一耍吧。”

      徐妈妈闻言会意,当即垂头应命。

      几天后,各府夫人在丰家西院小聚。
      往来皆是近邻或极熟络的,文太太郑太太等人俱赏脸来了。又邀了东府的大太太、寡居的三太太一并在西院赏花摸牌。

      丰钰在隔壁院子陪丰老夫人做早课,抄经直到近午时。丰老夫人再三撵她回去,才缓缓收笔,将刚抄的半卷经书供在佛龛下的匣子里。

      丰老夫人院子向来不准人随意进来,丰钰每来均是独身一个儿,小环等远远在外头园子里候着,有时甚至不必人候着,丰钰在宫里惯了自己应付自己的事,无谓多搭个人手百无聊赖干巴巴等着。

      阶下坐着个年幼的小丫头,一见丰钰连忙站起身来,“大姑娘,西府今儿有客,二太太说叫您这边完了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再去花园行礼,进院儿先避着点儿,……太太说我这么说您就懂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大明白。”

      丰钰伸手捏了下那小丫头的脸蛋,“我知道啦。你玩去吧。”

      她清晨就来礼佛,一身素服,不带簪环,自是不便见客。且听这话的意思,这来的人里头,许还有要相看她的人家……丰钰虽是无奈,却不能丢了自家脸面,失礼人前。
      只是宴客一事,她竟事先不知……

      丰钰跨过月门,只得从另条小道回房。

      两侧种满了细竹,竹枝繁茂,穿过时勾得衣袖发出沙沙轻响。

      西府人丁不旺,就那么几位主子,丰钰又不是个爱逛园子的,平素竹林这头来得甚少,七拐八绕沿窄道朝里走,忽然,她脚步一凝。只听竹枝簌簌而动,似有什么人正快步朝她走来。

      …………
      郑英今年二十有六,生得俊美无双,又懂装乖作俏,是郑老太太最宠的幼孙。因家中疼宠,养得一幅无法无天的性子,在外飞扬跋扈无所不为,招花惹草强男霸女,早早坏了声名。家人有所耳闻却因顾忌老太太无人敢传进内园去,再有老太太丰厚的体己钱贴补他,寻常生事一味用银钱平息。议亲已有两三年,总不得合意的人家。
      他家出身商贾,偏眼光甚高,仗着这辈儿出了几个读书入仕的子弟,誓要谋个官宦出身的媳妇。

      耽至如今,恰丰钰出宫还乡,出身宦门,又得暗示说不吝低嫁,正是郑家所谋的合适人选。客氏先已在人前应了大概,转头却被丰庆按着要反口,她自己面子过不去,不想给人笑话,与徐妈妈一合计,故而定下计策。着徐妈妈的儿子徐本根私下寻到郑英,将丰大姑娘对郑公子的“爱慕”夸张地与之说了。那郑英本是个下流之辈,被三言两语燎着了火,又得那徐本根一番撺掇,与他娘亲进来拜见了丰家几位太太后并不离去,专在此等候丰钰,想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妙人”。

      听着前头竹枝微动,料是那人来了。郑英正了正衣冠,脸上带笑朝那边快速探了过去。
      且不说别的,高高在上的宦家小姐自动投怀送抱要邀他至此私会,光这般想着便足叫他兴奋不已。

      那边丰钰快速退出竹林。
      这事蹊跷得很!

      往常宴客不说大张旗鼓,总得隆重布置且知会各房以免冲撞,今儿这宴说是请的各家夫人,她清早去上房请安出来怎不听客氏嘱咐半句?就连她身边的嬷嬷、侍婢们都没听见半点风声?
      作甚要将她死死瞒着,临了待客人来了才匆匆指派个小丫头喊她避忌?

      思及此,丰钰眸子里霎时蕴满震怒。

      客氏往日不论做了什么,一些小的细的不疼不痒的过往她都可一笑了之,婚事议个乱七八糟她仍尽量用不撕破脸的法子勉力一试。如今竟是要毁她!

      为了要她听话,乖乖做个被买卖的傀儡,不顾丰府的里子面子,要彻彻底底将她砸向潭底永不翻身。

      丰钰立在来时的月洞门前,有一瞬惶然。前面是自家内园,后面是东府院子,距离最近的是大堂嫂孙氏的梨云馆……

      丰钰长舒一口气,快速做出抉择。

      …………
      芦扬亭里,丰媛心不在焉地听诸家夫人们寒暄说话,她本是过来行礼请安的,偏被母亲客氏拘住了不许乱走,叫她在旁帮忙看牌。

      丰媛心不在焉地端坐在椅上,眼神飘忽,心早飞去了那边的小竹园。距离母亲吩咐去喊丰钰的小丫头回来复命,已快有一刻多钟了吧?

      丰钰至此还未过来请安拜见……

      丰媛心跳如鼓,手里绞着帕子,掌心尽是黏黏的汗。

      她偷觑客氏,只见自己娘亲笑靥如常,嘴角始终勾着得体的弧度,一面说闲话,一面与太太们打牌,不见半点慌乱。

      ——母亲这是心有成算。那此时丰钰她……

      丰媛垂头,那天晌午在母亲窗下听来的那些话一遍遍涌过脑海。

      “……那郑英是个草包,在女色上最是不忌,有根三言两语就说得他意动,说到时定要会一会大姐儿……”

      “……只管把人放进来躲在小竹园,叫个人吩咐大姐儿避着大道儿,届时把大姐儿身边的都支去做旁的事,她在老太太屋里,任何人透不进消息去……”

      “只待两人一歪缠,奴婢就叫人喊开来,说是见了贼影儿。也不必惊动那边的太太们,暗暗知会东府大太太一声,这事儿自然就有东府出面做主。为保全各房姑娘声名,大姐儿肯不肯都得嫁!这事儿挨不着太太您半点干系,您只陪着太太们摸牌瞧花就是……”

      “就算大姐儿哭闹不依,她能怎地?东府能容她碍了一屋子未嫁姑娘的婚事?”

      “且得拘着二姑娘……咱们这边万万沾染不得……届时推个一干二净,白得郑家三间铺子,神不知鬼不察,谁想得到太太头上?”

      丰媛脸色发白,心神不宁。有些同情丰钰,却又觉得母亲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

      这十年她和胞弟丰尧在父母膝下长大,一家人亲昵和气,父母恩爱非常,对他们姊妹疼爱不已。自打大姐丰钰归家,这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已不知吵了多少回架。上次父亲当着她面儿就直斥母亲,连她都替母亲委屈。

      这年本该她议亲订婚,内务府的小选不过是个幌子,父亲早已打点好州官,届时报个有疾便可从册中划了名字。偏生遇着大赦,进宫十年的姐姐竟突然归乡。好日子就此被打乱,母亲疲于奔走,家里没一日安宁。

      丰媛越想,越觉得母亲这般安排不错。

      早早打发了那老姑娘,她爹娘和她自己才能再过从前安心舒畅的日子。

      丰媛到底年幼耐不住,眸光频频朝那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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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了。天啊,作者这智商不够用啊,我再想想,重新理一理这些内宅阴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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