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作者:水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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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悟


      外头正下着雨,雨点被秋风挟着打到臂上,冰冷侵肤,她撑着伞慢慢向承天门走去。

      进出皇宫唯此承天门街一条道,街旁六族王府罗列,青雁君如今国破家亡,楚南王府已被远族占居,她虽还顶着公主的名号,还能住在里面,但以她的骄傲性子,未必愿意忍受寄人篱下的日子。

      若她不住楚南王府,言宛不知该去哪里找她,唯有去宫外等她。

      诸王府中东越王府离宫城最近,言宛来得很巧,没走几步便见青雁君从宫里出来。她撑着一把普通的素面伞,后面跟着辆寻常的马车,车夫似乎想请她上车,她摇了下头,自顾自在雨中走着,失魂落魄的样子。

      相比初见时的云鬓博带,趾高气扬,一场变故将她打击得萎靡不堪。从来衣不惊人死不休的一个人,只着了件寻常的墨绿色半臂,西市的成衣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

      再加上将三十的年纪,就算天生多丽质,也经不起岁月蹉跎,晦暗如开败的花。

      “青阳公主,”

      言宛在半丈远处喊她,她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投向前方,脚却停住了,

      “何事?”

      声音低而恹倦,毫无神采。

      言宛知道她不屑,但还是想向她当面道谢,

      “轩辕城的事,多谢你!”

      她无甚表情,声音凉凉的,

      “不为你,何来谢?”

      是呀,拼了家破人亡,山河不在,全是为了玉琰,根本无所谓她的谢。

      气氛陷入尴尬,一句多谢显得有些轻薄,但多说亦无用,言宛正想走开,想着以后总有机会还了这人情,错眼却见她还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她跟着看过去,见前方的雨幕中正走来一人,一手牵马,一手持伞,刚毅的轮廓,清冷的眉眼。

      人转眼至跟前,是玉琰。

      情形越发尴尬了,言宛正要告辞,却听青雁君道:

      “琰,你这般特特赶来,可是来问我赐婚一事,你放心,我拒了。”

      她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嘴角勾着笑,眼里含着愤,勾画出深刻的讥讽。

      玉琰襆头衣衫全湿透,这场雨没下多久,他显然是骑马从落花溆过来,进城后赶上下雨,临时买的伞。

      他没看言宛,只望着青雁君,

      “雁君,圣上之意甚好,我已应下,过会儿我便将此事禀告阿娘,让她替咱们张罗婚事。若你住不惯胜国公府,我去谋个一官半职,另开个府邸,咱们搬出来住,可好?”

      他说的十分恳切,就如同向言宛求婚时那般。

      雨点密集而下,打在三把伞上,入耳全是噼噼啪啪的声音。言宛默然转身,心几乎被拧成两半。

      她知道玉琰是真心实意的,他虽然不专一,但有情有义,青雁君为了他落得如此孤苦下场,他能给予的最合适的报答,就是娶她,然后善待她一生。

      这才是玉琰,她认识的有担当,有情义的玉琰。

      身后没有响起声音,不知是青雁君没回答还是被雨声遮住了。她回到王府,直到一圈走游廊走到尽头,才发现自己还撑着伞,而大半个身子却是湿的。

      她扔掉伞,站在廊下望着雨中的园子,玉琰啊,我还是应该恭喜你的,兜兜转转,心总算有了该归的归处。

      从八月中到九月初,一时间承天门街上流传的尽是公子琰与青阳公主喜结连理的传闻,虽没见两家过礼,但传闻有丁有卯,说两人年内便会完婚。

      言宛自然不关心他们几时完婚,依旧在萧府醉生梦死。

      之后是重阳节,花黄蟹肥,皇帝将云上苑湖里捞上的蟹分赐各家,东越王府也得了一筐,言宛食什么都无味,便叫人送去了“留云楼”。

      香蕊两口子得了蟹之后,作为回礼,请她重阳夜去洛水游江品蟹。

      气温冷暖合宜,洛城外的江上熙熙攘攘,大大小小的游船挤满江面,有神族权贵的龙头大船,三四层船仓,里外灯火通明。还有中等之家的精致小画舫,随流而荡,偶有零星乐声溢出,或一抹俏丽身影舷窗内掠过。总之,是个富贵风流的夜晚。

      香蕊家租的船在其间有些寒酸,但与他们的身份地位已是奢侈了,若不是为了招待言宛,说不定还不会破这个费。

      船舱里只有言宛和香蕊母子,李不破在船头盯着船婆蒸蟹,阵阵香味飘来,和着酒香。

      香蕊还是不太说话,但她腿上的小家伙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是个话痨。

      小家伙说得很卖力,但口齿含糊得半句都没法听懂,言宛装模作样地应答了几句,突然看着他的眉眼出起神来。

      这个温和澄净的孩子若是萧慎生的该有多好!

      眼风瞟到李不破正端着熟蟹进来,顿觉自己龌龊。

      李不破也是个话痨子,当守陵兵时的大嗓门半点没改,言宛耳边充斥的全是他的声音。

      她难得一回没有喝酒,认认真真吃了些河鲜,像从醉生梦死回到了温暖的现实,有了生活的欲望。

      “姑姑……”

      小家伙坐不住了,见母亲不肯带他去舱外玩,便拖住言宛的手往外拉。

      “照儿不可胡闹!”

      香蕊上来训斥,被言宛阻止,说自已正好也想出去看看江景,便牵着小家伙出了舱门。

      原来他们的小船已漂得有些远,洛城外的码头只剩几点零星灯光。洛水向东流,他们已到了洛城东面的落花溆山下。

      她抬眼看落花溆,视线却被一艘大船遮住,船甲板上站着一男一女,与她一样,身形都隐在黑暗里。

      只听男的道:

      “雁君,从前诸般是我对不住你,往后望你信我。”

      女的哼笑一声,声音凉而讽刺,悠悠道:

      “我犹记得那年她跳江,你想央大祭司为她招魂,恰逢大祭师人在东越,于是又找江湖术士。找了不知多少个,直到一个术士说她已托生在了下游一农户家里,还报了生辰八字。你欣喜若狂,派人挨家挨户地找,连找了三月终于找到。琰,那个女婴你养了至少半年吧,事事亲为,爱若至宝,若不是那术士的元配来揭穿,说是他男人在外生的私生女,这个笑话怕是要闹到她从东越回来吧。”

      女子声线开始拔高,冷洌而尖锐,

      “就算你从此再不看她一眼,再不提她一句,我也不要你了。她死了你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还活着!我青雁君虽愿为你抛荣华舍父母,却也不要你们的嗟来之食……”

      “姑姑,亮亮灯……”

      照儿被女子尖锐的声音吸引,转而注意到大船上璀璨的灯盏,拉着言宛咋呼个不停。

      大船上的说话声戛然而停,言宛像偷听被抓个现形,慌忙牵起小家伙往舱里走去,明知自己隐在黑暗里,身形不显,心脏还是狂跳不止。

      舱里通火如昼,她脸遮在帘子后,生怕一阵江风起,将她暴露在大船上的人眼里。幸好江风一直很识趣,两船也渐渐错开,直到落花溆下的灯火只剩依稀几点,她才挑起帘子望着那方向怔怔发呆,心跳渐趋平稳,浑身像虚脱了般。

      重阳夜洛京不宵禁,平常夜里静得只有梆子声的街道,车水马龙,都是晚归的富贵闲人。

      她坐车回到府里,在廊下足足站了半宿,直到衣衫被露水浸透。值夜的小侍女不敢睡,揣摸着她的心思端上酒来。

      言宛觑了眼酒瓶,纳闷,

      “深更半夜喝什么酒?”

      直到望见小侍女嗫嚅着嘴,想辩解又不敢辩解的模样,才恍然大悟,深更半夜喝酒,不就是她一惯的行径吗?

      她又瞄了眼那酒,竟破天荒地提不起半点兴致,挥手让小侍女撤下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她离开王府,独自走在承天门街上。整座京城还在酣睡中,路上行人寥寥。

      萧府的门房没想到她会这么早来,身后还没车跟着,十分诧异,慌忙说仆妇婆子们还没来,没人为娘子置办酒食。言宛说无妨,自顾自走至后院。

      秋风萧瑟,还未清扫过的园子遍地枯叶,她在沁梅苑站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屋去。

      人去屋空的场景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一股怆酸之意涌至鼻尖,这也是她一直不愿踏进的原因。

      每间屋子都空空如也,只余四壁,除了她的记忆,这里再无分毫萧慎生前的印记。她痛苦地吸气。有些人,你就算万般不甘,离去了就是离去了,隔着生死两端,除了记忆,在这世上的一切印记都会随时间而逝,就连记忆,也会逐渐模糊,最后唯一剩下的,只有生者的不甘。

      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留下一行泪,萧慎,但愿来生我还能见到你。

      屋外晨曦已撒满园子,婆子仆妇们陆续来当差,对她神志清明的样子有些陌生,试探着问天气已凉,是否要将酒案挪到屋里。

      言宛说不用,一边向大门走去,见一群人都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回头又补了句,

      “以后不用再给我置酒了,我也不会日日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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