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这一晚她喝了许多酒，直到人事不省。逾四年的念想一旦被抽离，在心里形成一个大空洞，不知该怎么填满，唯有不停地吃饭菜，可饭菜吃多了又胃胀，只好用酒来代。

　　懵懵间自己好像又做过些事情，却全然想不起来，酒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纱柔柔地照进帐幔来。嘴里满是酒味，她闭眼伸了个懒腰，扬声道：

　　“打水进来。”

　　要是往常，侍女的声音会马上应起，这次却没有，只有轻浅的脚步声，然后是盆搁案面的声音。言宛没计较，晕乎乎坐起身，手撩起帐幔。

　　她撩帐的手在睁开眼的刹那僵住，脸瞬间一白。

　　这不是她的床！

　　虽然被劫持一事她从没遭遇过，但身为举足轻重的人物，这种事情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她一个激凌弹起，四下扫视，从床帐到铺盖再到屋子，目光终于落在一个身上。

　　玉琰站在水盆边，正看得不亦乐乎，

　　“公主醒了，可否让在下伺候您盥洗更衣？”

　　言宛傻了片刻，然后走过去捏住他的脸，

　　“我是在做梦，还是被你偷来的？”

　　玉琰拍掉她的手，嗤之以鼻，

　　“谁稀罕偷你！是你自己跑来的。深更半夜，醉醺醺的，一来便往我床里爬，我只好将床让与你，在另一间将就了一夜，唔，褥被不全，说不定还着了风寒。”

　　“胡说，骗人！”

　　言宛虚张声势地狡辩，一边推窗掩饰心虚，依稀好像确有此事。

　　阳光照了一脸。落花溆梨花将尽，落英满地，楼前池水里浮了厚厚一层。

　　“那我回去了。”

　　她看看身上，还是昨晚那身，都不需要穿戴。

　　玉琰将她拉住，将洗面巾浸入盆里，

　　“先洗漱了再走。”

　　洗漱完毕后，玉琰已在楼下置好了早膳，清粥蔬菜，十分合她现在的胃口。

　　他挽袖给她盛起一碗粥，

　　“怎么还不带萧长思离开？”

　　一说到这个，言宛就愁肠百转，托着腮叹气，

　　“萧长思不要我了，他要去边关建功立业，我这四年的心血都白费了，都不知何去何从。”

　　玉琰持碗的手晃了晃，

　　“所以你借酒消愁？”

　　她摇头，

　　“我不是愁，是这四年都在做一件事，忽然不用做了，心里空得慌。他要去的地方是西秦边陲，兵事说起就起，他又是个文人，九死一生。”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愁云又重了几分。

　　玉琰将粥放到她面前，

　　“他可有说过为何悔婚？”

　　言宛无比怨念地舀起一勺粥，

　　“他说我对他并非真爱，他要的是那种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感情，你说他怎么那么酸，我对太奶奶也没对他好！倒是有个姑娘对他有那种感情，他又不要。”

　　她指望玉琰同仇敌忾地安慰她一番，不想他只是沉吟着感慨，似笑非笑，

　　“至死不渝，非卿不可……萧长思性情中人。”

　　言宛见话不投机，哼唧一声，开始吃粥。

　　吃了一碗，差不多饱了，但玉琰又递来一碗，因着这粥熬得甚可口，她又接过，听玉琰说道，

　　“那你一个人离开吧，别耽搁了。”

　　这已是他第二次催她离开，第一次以为是为了萧慎免受责罚，此次却不知为何，

　　她正起形容，

　　“你为什么催我回去？”

　　玉琰没看她，神情颇落寞，

　　“我怕圣上做出对你不利之事。”

　　如此语焉不详，必定藏着内情，言宛追问，

　　“什么事？”

　　以玉珽对她的孜孜以求，不该对她不利呀，再说言临风也不会肯的。

　　玉琰只说不知，

　　“朝堂风云瞬息万变，不变的是上旸的利益，掌权者的利益，你血统虽稀贵，但于上旸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该出卖你的时候还是得出卖。”

　　“也包括言临风？”

　　见玉琰点头，言宛血凉了凉，怪不得玉琰总是催她离开，而不是回东越，原来东越也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好，”

　　她放下勺子站起，

　　“我这就离开。”

　　并非她担心变故随时降临，而是本就打算离开，晚走几天也无意义，反而空虚的一日日更难打发。

　　玉琰默然将她送到山门下，在她上了马车后才开口，将她深深望着，

　　“阿宛，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四方万国。上旸就要风起云变，不管谁死了都不要回来。哪里安生就在哪里住下，哪里有好男人就在哪里嫁了。”

　　言宛眼眶微红，在他执着的注视下，点了下头。她没想到玉琰有一天会跟她说出这番话。那个没人情味，高冷桀骜的公子琰，会说出这么俗气，却暖心的话。

　　离开后，车已行了许久，她回头望时，还见他站在路口，身影已成了一点。

　　以前，他从没这样过，是年岁长了，多愁善感了，还是，这次真的是天各一方了。

　　当晚，她收拾了一下行装，唤上大侠出发了。临行前，本想去向萧慎辞行，又怕让他担心，便作罢。

　　上旸之东是大海，她怕大侠飞不过茫茫东海。往北是妖族各国，对操着上旸口音的人十分警惕，也认识翳鸟。往南会一日热似一日，是自讨苦吃。剩下只有往西。

　　苍梧陵已成了废墟，朝廷派去善后的官员还没抵达，守陵兵还滞留在九嶷山的营房里，被嶷山北的戍边军看守着，不知死期几何。

　　她让大侠降在废墟里，在乱石堆里翻拣金属碎片。

　　除了外墙的巨石，陵塔几乎成了渣，偶尔能翻到焦黑的尸肉。青铜门在塔里逾万年都是铮亮的，一曝露在正常的空气里，碎片都氧化得十分厉害，和飞行器碎片傻傻难分清楚。

　　她颓丧地放弃，捋了下额前的湿发，直觉自己傻，明知回不去了，还抱着侥幸。

　　她继续起飞，越过西秦边境，又南下飞了两日，在西丹国的一座城里落了脚。

　　近几十年西夷十六部纷纷立国，这西丹国便是其中之一。此城是座新城，叫轩辕城，据说早年归入西丹之前，城主姓轩辕，因而得名。

　　竟然有人姓轩辕，不知和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关联。

　　轩辕城之所以兴盛，因它和几国都毗邻，上旸人，翼国人，西夷十六部的人，皆在此谋生，各样消息通达，贩夫走卒，地痞无赖见识皆不俗。

　　为了避人耳目，言宛在夜里入城，让大侠去附近的林子里栖身，自己找了间客栈住下。

　　她找的客栈是城里最高档的，她只是想住得舒服些，入住后才发现住客清一色全是江湖人士，她在其中显得十分惹眼，自然引起了店掌柜的注意。

　　店掌柜亲自站柜，将她观察了三天，仗着已有些熟络，终于忍不住问道：

　　“娘子敢只身从上旸来，定是走惯江湖的，模样看着却不像，敢问娘子，可是为那赏金令而来。”

　　原来这些住客都是奔着赏金令而来的，怪不得店掌柜这几日眼睛总是偷偷粘在她身上，很好奇的样子，她的样子确实不像江湖人士。却不知这赏金令是什么玩意。

　　初入江湖，很让人期待哪。

　　她说不是，又顺便将赏金令打听了下。掌柜见她长得好看，乐意奉告得很。

　　赏金令在本城出现已有五年，庄家身份不详，出面打点的是个姓魏的中年男人，人称魏公。

　　魏公手上有一批江湖高手，不一定擅长武功，各样能人都有，他手上一有任务，就将赏金令传达这些人，能接任务者便来此处接令，完成任务后按价付酬金。至于任务的内容，从没外传过，想来无非是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不然哪来的利润引得这些高手不远千里而来。

　　此次光这个客栈就住了这么多人，想来任务极其庞大，得集众人之力。

　　言宛听完，手支着柜台，十分神往，

　　“这任务又是哪里来的？”

　　如果那魏公私人的买卖也接，她如有要事，也可以托付他去办，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

　　掌柜说不知，还说魏公在城内人尽皆识，最是个平易近人、慈详可亲之人，谁跟他攀谈都愿意聊几句，娘子可以当面问问他，但答不答却是他的事。

　　言宛谢过掌柜，将这事记下了，发现有时候在野比在朝见识得更多。

　　这日后，她开始默默留意住客们的动向，发现有一日他们倾巢而出，应是去魏公那里接令去了。

　　晚时这些人三三两两回来，都在大堂吃饭，言宛也占了个角落，边吃饭边听他们闲谈。

　　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并不都认识，以为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说话有些大意。一个黑脸的青年“咚”地放下酒杯，从桌上抓起一卷画，哗啦抖开，瞅着画气闷道：

　　“人都丢了个把月了，上哪找去！依我看，这钱谁都赚不到！”

　　言宛与他背对背坐着，扭头刚好瞄见画的正面。

　　画高约两尺，是幅人像，十分写实，画旁还有一行字，是画中人的年纪身高。

　　这一瞄让言宛心头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抓紧深看了一眼。

　　于是确定自己并没看错，画中是个与玉琛肖似的青年。但仅仅只是肖似，画师功力不浅，但画中人绝代风华还欠点火候，只及玉琛十之七八。

　　画随即被收起，搁在了桌上，黑脸青年又端起了酒，

　　“找人哪有这样找的，一个月内找到全价，出了一个月半价！你们说，这到底是什么人？”

　　原来这便是这次赏金令的内容，找这个与玉琛容貌相似的人。见堂中每人手边都有这么张画，可见都接下了这次的赏金令。

　　明知钱难赚还偏要去赚，可见价钱十分诱人。

　　这群人一吃完饭就退房走人了，出了轩辕城天大地大，都纷纷各显神通找人去了，大堂一下子寂静无声。言宛拨着饭粒心头萦来绕去全是画中的青年，思忖无果，对那魏公越发好奇起来。

　　轩辕城不大，有条夏街贯穿东西，城里过半的店铺集中在这里，药堂、酒馆、妓院、书肆、镖局……不拘贵贱，鱼龙混杂。客栈掌柜说，魏公每日晚饭后便会在街上遛食，与人闲聊。

　　这天言宛晚饭选在夏街的一家饭肆吃，临窗的位置，刚好望到街景。

　　她心不在焉地拨着筷子，眼瞅着街上。客栈掌柜说魏公很好辩认，约三十七八岁，中等个儿，面白须短，喜欢一家店一家店地聊过去，所到之处无人不恭恭敬敬的。

　　她挑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离魏公住的“乐乎居”比较近。果然，一碗饭还热乎着，就听对面成衣铺女掌柜客客气气地喊了声“魏公”，一个中年男人进入了视线。

　　原以为能召集这么多江湖豪客的必定是狠戾的人物，没想到是个斯文的白面书生，逢人便笑盈盈地拱手，衣冠鞋帽理得一丝不苟。

　　他与女掌柜聊了几句，便转身朝饭肆走来，经过言宛桌子时，步子略顿了顿，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他会跟自己打招呼，言宛有些意外，可那举止又分外自然，仿佛大惊小怪的是自己。待她回神，魏公的身影只剩一个袍角，人已步入后院与店主聊天去了。

　　吃完饭，回到客栈，半夜苦思冥想都不知该如何接近魏公，可巧，第二天清早，魏公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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