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作者:水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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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伎俩


      她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清早起床时却已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洗漱完走出内室,看到杵在门口的司徒歇,才想起昨晚的事。

      司徒歇一来年轻,二来体质好,平时一夜未睡也难见倦容,此时一双眼皮浮肿着,昨晚是遭了多大的罪!

      “那香可有毒?”

      “无毒。”

      他边说边垂下眼皮,然后两颊烧起,通红通红。

      看来真是春|药,他一个男妓出身,又是伺候过人的,这反应倒奇怪!

      “可知是什么香?”

      言宛一边走向食案,一边将侍女全摒了出去。

      司徒歇尾随而来,一言不发的,直到言宛抓起筷子,才吱唔着道:

      “那是……媚香。药效并不强,我放了一夜,只略微有些情动。”

      “可能把持住?”言宛问。

      他垂眼点头。

      世家娘子精通香道不稀奇,在女子才艺里也算一项,难得的是郑六娘还会制媚香,在功利一项上,她也是登峰造极了。

      看来这香确实是为玉珽准备的,到底是皇帝,她不敢用猛药。

      想起郑七娘给萧慎下的猛药,言宛又愤恨油生,若萧慎是神族权贵,她敢这样做!

      又过了三日,算着郑明霞准备得应差不多了,言宛一张请帖递到皇宫,说备下筵宴,邀天子游幸。

      在上旸,臣请皇帝赴宴时常有之,一般是寿宴或烧尾宴,皇帝却未必真来,一般只到个贺礼。若是诸候王府邀请,却是来的。可各家诸侯鲜少在京城,京中王府只当个进京时的行宫,更别说筵席了。

      玉珽接下请帖,说第二日申时来赶晚膳。

      东越王府却不见忙碌起来,言宛让人略布置了下前厅,阅过食帐后,随意点了一百多样菜。这顿席,两人皆醉翁之意不在酒,席上吃什么,根本不重要,玉珽也不会怪罪她怠慢。

      第二日未时刚过,天子的车驾就出现在了王府门口,言宛未去迎驾,只告诉府丞,她要在庖厨亲自为圣上做几道菜,让郑娘子先在御前伺候着。

      郑明霞下午早早便来了,一来就要拜见她,被言宛派人挡开了。

      司徒歇来庖厨见她时,言宛正隔着半丈远看厨娘烤“红羊杖枝”。

      所谓“红羊杖枝”就是烤全羊,上旸上流宴席必备的菜肴。说亲自下厨不过是给郑明霞创造机会,她一身盛妆,就为了特特会那位故人,岂能让油烟污染了!

      “办妥了吗?”

      司徒歇说办妥了。

      言宛点头,并没多问。近一年看来,这孩子的办事能力还是值得信赖的。

      来往于前厅后厨之间传菜的是樱雪,对于她,言宛是交给了任务的,就是汇报前厅的情况。

      距开宴已有大半个时辰,菜上了十之五六,言宛问,

      “陛下饮多少酒了?”

      樱雪道:

      “约十杯。”

      “都是郑六娘斟的?”

      樱雪说是。

      言宛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我亲手做的菜都齐了,这就去拜见陛下。”

      说完,捧起刚出炉的一盘甜点,名唤“玉露团”的,款款往前厅走去。

      东越王府内景致无数,就数前厅门前春色最早,几十数百年玉兰已次第开花,从厅里望出去,一片洁润,如云似絮,如梦似幻。

      当言宛出现在厅里时,一段乐声正告落,她托着食盘缓步走向玉珽,看着他一身襆头圆领袍,家常打扮,一手托杯一手支颌望着她,眼里隐隐有红血丝,目光迷离中蕴着了然,一副乾坤在握模样。

      旁边的郑明霞一身盛装,妆容细描,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明艳了。看来这几年她待价而沽,打扮上的工夫一直没撂下,竟把神族的一干小娘子都比了下去。

      她直勾勾地望着言宛,风情凝固,酒壶僵在手上。

      言宛没理会她,径直走至玉珽座前,将盘搁下,行了一礼,

      “臣女亲手做的菜,陛下觉得如何?”

      玉珽将酒搁下,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盘玉露团,

      “这个也是你做的?”

      说着夹起一个咬了口。

      他吃相斯文,握筷的手指长而白,又蕴含力道,和玉琰的手很相像。

      皇帝饶有兴致地调侃,

      “嗯,香料蒸得不够入味,酥酪拌得不够细,这盘才像你做的。”

      言宛笑笑,不置可否。的确,这盘才是她做的。想起郑明霞还在一旁,便笑盈盈望向她腰上的球形银制香囊,再望到她脸上,

      “有劳郑娘子。咦,你这是什么香,香气好特别?”

      这种球型金属香囊在洛京很流行,如核桃般大,玲珑精巧,大球套着小球,看着层层镂空,里面的香末却一丝都不会漏出来。材质虽普通,设计却不凡,一个值上百两银子。

      当然,郑六娘此时戴着它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这种香囊更利于香气的挥发。也不知她有否发觉,香囊中的香气莫名其妙下已浓郁了数十倍。

      “你……余幕公主……”

      她哆嗦着嘴唇,脸色发青。言宛不明白她反应何以这么大,就因为她剥过她衣服,割过她的脸?

      言宛笑而不语,径直落座,

      “郑娘子的佩香真好闻。”

      她让司徒歇在郑明霞的香里动了手脚,提升了数十倍的药效,就为了玉珽的勃然一怒。

      郑明霞还在震惊且茫然中,玉珽已缓步离座,走至她案前,抄手看她,笑容魅邪,

      “你可知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如今情动,该如何?”

      他的革带正对着言宛的视线,一块羊脂玉佩系在上面,是只栩栩如生的翳鸟,正是曾经赐给她的那块。

      往日的种种屈辱顿时涌来,言宛眉眼冷却,

      “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呵,陛下既然□□焚身,自有千方百计想为你下火之人,喏,你身后就有一个。”

      见玉珽没有声音,她挑衅地抬眼看他,

      “不然,陛下还能如何呢?”

      彼时他多饮了两杯,便想对她用强,如今被□□烧死,也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身份这东西,真好啊!

      玉珽不怒,只似笑非笑看了她两眼,笑容敛起,回至自己座上,唤来随侍内官,

      “郑氏女用淫药惑上,将她交与刑部处置。”

      玉珽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让人始料不及,言宛怔愣之间只听哐当一声酒壶落地声,郑明霞未求饶泪已流满面,抖着身子只“陛下,陛下”唤着,平时口舌伶俐如她,竟吓得说不出别的来,可能至此都还不明白自己的伎俩是何时昭然人前的。

      内侍进来架人了,郑明霞不知是硬气还是吓傻了,没有任何争辩,只一双眼死死盯着她,像要从她脸上悟出前因后果。

      她很快便会悟出来的,颜宛、言宛之,多显而易见的关联!言宛端起酒,平静地看着她离殿,像看着一只欲图翻云覆雨的蝼蚁。

      这种俯视众生的快感,让她很痛快,也很不安。人走到权力顶峰,还走得下来吗?玉珽今日是知道她的意图,故意卖她面子发落了郑明霞,如果她不是余慕公主,他会怎么做?

      厅里寂静无声,乐声没再响起,因为所有乐师连同内侍府婢全被玉珽摒退了。这就是当皇帝的好处啊,到哪儿都可以喧宾夺主。

      他又走过来,情|欲失了隐忍,从眼里倾泄出来,欲将她吞噬。

      他将她一把拉起,握住她手腕,

      “你这点小伎俩,我都看不出来,岂不成了昏君。我方才成全你,你可感激我?”

      若再进一步,可就是历史重演了。言宛心里冷笑,可到底是今非昔比,他按捺不下也得按捺。

      她抽了下手腕,没抽动,运起一股魂力向他袭去,生生将他逼退两步,

      “你也可以不成全我,区区郑六娘,我还不屑于费太大的神去整治。陛下回头将她放了吧,我再杀了她泄愤。”

      这一击用的劲道,言宛自己清楚,若是一般男人,必得后退十来步,玉珽却两步便止,身手可见一斑。

      在习武上,也如他的勤政一般,是个勤奋的人。

      想来是这一击,才让他真正重新审视起她来,书上所载神族的种种功法在脑中漫过,既兴奋且忐忑,原来握腕的手震惊地空悬着,而后慢慢垂下。但到底这是神族的荣耀,兴奋多过忐忑,

      “你如此憎恨郑六娘,我竟不知缘故,我当你只憎恶她妹妹。”

      郑明月……这个名字掠过脑海,言宛诧异,自来洛京自己竟没怎么想起此人。不知是因她嫁人后,鲜少出现在别人的视线和话题里,还是她伤萧慎一千后,也自伤了八百。明明应当对她更加憎恨,却远不及对她姐姐的欲除之而后快。

      言宛整整大袖,望向屋外已漆黑的天空,她与郑明霞的恩怨,自觉没什么可对他说的,倒是提到郑明月,让她日久的痛楚陡然鲜活,

      “长思被逼上苍梧陵,郑家人哪个不是帮凶,若萧慎不能安然出苍梧陵,我必拉他们满门去陪葬!”

      此话是否有夸张,她自己也计较不出来,也许真会这么做,也许到时只觉大梦一场,放下这里的万般诸事,回了小言山。

      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就是因为萧慎吗?什么划脸之仇,剥衣之仇,真回了小言山,难道还会记起?只不过梦里的一个场景罢了。

      她没有看玉珽,只听他清寒的声音至身后传来,

      “那我呢,也是帮凶?”

      言宛回头,冷视着他,

      “陛下觉得呢?”

      那目光直把他眼里的情|欲浇灭了七分,脸色由粉至白,由白至青,最后又如常,

      “萧长思在苍梧陵已有四个年头,你待如何?”

      言宛垂下大袖,走至厅门口,对着冷月清辉,及清辉下的树树繁花,身影孤然孑立,

      “我希望陛下能放他出来。”

      她不是在乞求,也不是在施压,他听得出来,他只问,

      “若我不放,你又如何?”

      她回转身,眉眼含着绝决,

      “若苍梧陵不在,陛下也不放?”

      他知她的意图,在大祭司那里早听说了,眉蹙起。

      他每每蹙眉作严肃状,总显得有些阴鸷,无端让身前人备感威压,小时候则让长辈不喜。虽知相由心生,他还是努力作出平易近人状,时常挂着笑容,但笑容怎么可能一直挂得住。身为皇帝,周遭的事几乎没有一件是可开怀的。

      “苍梧陵已立了上万年,毁掉一事干系重大,后果难测,若我不允,你又如何?”

      她怆然笑起来,笑里流出恨意,

      “看来陛下是非至长思于死地了?”

      他长眉渐渐敛拢,深深凝视她。他凝视人的样子与玉琰很相似,但一个坦荡无波,一个黑如深渊。

      言宛讨厌玉珽的眼,帝王心术,难以亲近,不可揣摸,仿佛一把利刃,要么臣服于他的刃下,要么迎刃而上。

      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自可以迎刃而上,他和她,就算被这座江山捆到一处,也是两把对刃的剑。

      她今天一袭天青色大袖衫,腰束银丝玉带,只肩领处两片对称的纹饰,虽是女装,却简洁得如同男子的袍服。长发高挽,只簪了支螭龙髓步摇。

      无余城的能工巧匠不少于洛京,东越国的公主就是一身简服,也在细节处透着贵不可言。

      想起初见她时的天真明媚,这张脸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又似换了个人,疏冷倨傲,目无天子。

      他有些恼怒,却又对这份冷傲喜不自禁,仿佛真正的神族贵女本就如此。那些野史杂书里描写的,再掺上后世臆想的,言迢迢乘着翳鸟而过时,俯瞰众生就该这般姿态。

      “宛宛,”

      他软下声来,情|欲被晚风一吹也退去殆尽,

      “萧长思自是不用长守苍梧陵,只要你……你应知我为何至今不立后也不纳妃,咱们难道不能成就一段神族佳话,咱们的儿子必是如旸帝一般的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言宛嘴角的讥诮很深。

      此番设宴,她本就是为了向他请旨毁掉苍梧陵,她记得姬末说过,苍梧陵一直是上旸的一块心病,欲毁之方能安睡。她也想跟他好好说话的,可话题还是不自觉地扯到了这里,她对这个话题的厌恶已到了极限,只觉得恶心。

      “我嫁给了你,再放萧慎出来有什么用,让他活活伤心死,还不如让他呆在苍梧陵——陛下,旸帝不会再有了。神族为何称为神族,因为他们生性中没有人族贪恋荣华、计较身后事的弊病,对于伴侣,也是爱则娶,不爱则散,爱则真挚,不爱则洒脱,恣情肆意,心朝天地。从你们定国这里的那刻起,神族就已亡了,当然,小言山人也早没了神族的禀性——我们两个生不出旸帝来的。”

      她一席话说得畅快,也不知玉珽是被怼得哑口无言了,还是心生恼恨了,她无心理会,拢袖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座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话说得多了,口干舌燥,酒水滑过喉咙的感觉真好,

      “宛宛,”

      玉珽立在原地,半晌叹了口气,竟没恼,他一向善于隐忍,不知是否又隐忍下了,

      “你自以为对萧长思有情有义吗?若真有情,也不会等了这四年,你应当知道,若你愿嫁于我,我定能将他放了,说到底,你爱自己,爱自由,甚过爱他。”

      最后一口酒滑过喉头,竟火辣辣的,差点呛出来。言宛握杯的手停在身前,指腹隐隐泛白,怒意自四肢百骸卷至脸上。

      到底爱一个人爱到什么份上才算爱,她没体会过,只觉这句话让她羞恼。不是因为真情被质疑,而是一直精心掩饰的谎话,撒得久了,连自己都相信了,有一天却被戳穿,那种无地自容的挫败感,让人抓狂。

      玉珽看着她脸上升腾的黑气,微微一笑,

      “宛宛,你经历的世事太少,与爱恨还未看透彻。你今日这出胡闹,又非要毁了苍梧陵不可,无非仗着我不会对你怎样。你虽身份尊贵,但我若真计较起来,你也麻烦,越王势必让你妥协。你若真擅毁了苍梧陵,这宗罪先别说,你又该将萧慎藏到哪里,你藏得了他一个人,可藏得了他全家?我若真嫌他碍眼,杀了岂不干净?你去过苍梧陵了吧,可见他一应供给优渥,是谁容许他好好活着的?宛宛,你只知我为了你将他关进苍梧陵,却不知我亦为了你不敢对他下杀手。”

      见言宛不吱声,他拖了条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夹了筷菜放她碗里,

      “别光喝酒,吃些菜。你如今可说我忌惮你的身份,意欲讨好你,四年前我可不知你的身份。”

      他给她夹完菜,见她不吃,叹了口气,

      “我在你估计吃不下,那我先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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