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这注定是富于戏剧色彩的一天。

　　一场久别重逢正不知如何开场，就被两个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玉珣和一女子也往这边而来，两人皆气咻咻的，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吵架的内容大抵是这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都不是自愿，没将对方瞧上眼。

　　细瞧女子眉眼，小眼塌鼻包子脸，皮肤尚白，正是传说中凤蹁跹的相貌。

　　言宛有些心虚，这个孽其实是她作下的，那年为了救郯容于水深火热，去信一封提议玉凤联姻，虽然婚事因各种原因耽搁至今，但到底还是定下了。

　　两人本以为此处无人，想找个清静地吵架，见言宛几个也在，均一怔。玉珣一张吵得通红的脸像瞬间被抽干了血，煞白煞白的。嘴唇嚅了嚅，可能想问你是人是鬼，以他的智商，也问不出多高明的问题，但终只傻眼地怔着。

　　凤蹁跹没察觉他的异样，因为她看见了郯容。可能这几年郯容越发丰神俊朗，如珠如玉，她痴痴地看了几眼，竟红了眼，一瀑泪刷下来，

　　“阿耶明明说郯世伯欲与我家结亲，为何后来没了影？”

　　郯容夹在言宛和玉琰中间，本想旁观会儿热闹的，一见是凤蹁跹，立马想拔腿闪人，奈何人已到跟前。

　　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他说话还是冠冕堂皇的，

　　“凤公主，二皇子天潢贵胄，人中龙凤，比在下强上十倍百倍。在下区区不才，与余慕公主情投意合，非卿不可，自是不敢承凤世伯美意。”

　　他这是多讨厌凤蹁跹呀，为求双重保险，还拖上言宛当挡箭牌。言宛倒也没吭声，只感觉一束目光自身后扎来，正是玉琰的方向。

　　凤蹁跹止住泪，在言宛与郯容之间来回望望，似有些理解，又有些气愤，但又不甘心，

　　“你要跟太子争？”

　　郯容夸张地“咦”一声，作不敢苟同状，

　　“何需争？太子有在下的姿色？”

　　他很有自知之明，论姿色赶得上他的男人确实没几个。

　　凤蹁跹刚略平息的情绪又翻涌起来，显然相信了这个说辞，

　　“余慕公主是要承袭东越王位的，怎么可能嫁与你！你亦是，不可能入赘，你们这是私相授受，没有结果的……你就为这个对我始乱终弃……”

　　她未婚夫还是跟前呀！言宛瞅了玉珣一眼，见他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只两眼发直地看着她，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郯容可不认这个帐，两手一摊，

　　“公主何来始乱终弃之言，我对你……乱过吗？”

　　凤蹁跹咬着下唇想了想，

　　“你说过我好看，难道不是？”

　　巧舌如簧如郯容，也一时语塞。

　　言宛站得有些腿酸，拣了把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观凤蹁跹其人，有点出人意料，堂堂诸侯贵女，二十出头也不小了，放在人族人家，早就出嫁侍奉公婆，生儿育女了，生在高门贵户里的，更是进退合度，言行自省，这般无知无畏实在少见！

　　那边仪式完毕，众人陆续过来歇脚用茶点，正好撞见闹剧的收尾，也略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表情都十分精彩。

　　凤蹁跹的爹是个十分好看的白面男子，中等个子，丹凤眼，无甚威严，像个世家大户的读书人。他身后跟着两个秀气的青年，应是凤蹁跹的兄弟。

　　父子三个面色都有些尴尬，但无愠色，只将凤蹁跹带至另一处偏殿，好言安慰去了。

　　凤氏一族向来偏安一隅，没有青氏那样的豪强之气，也没有郯氏那样的纨绔之气，更没有言氏那样的帝王之气。他们有些无争，但也无为，问起这一辈的凤氏子弟都没什么印象，就数对凤蹁跹印象最深，只因神族之中难得一见的样貌，还有执意要嫁郯容的雄心壮志。

　　言临风见玉琰站在言宛身后，笑着与他打招呼，

　　“琰公子好事可近了，趁着在京，若能赶上，还得讨一杯酒喝去。”

　　也是个故意的！

　　玉琰目光在言宛脑后落了落，又回到言临风面上，无甚表情，

　　“不曾。”

　　周围若有似无地一静，正与玉珽聊天的青世炎脸隐隐一黑。玉琰与青雁君的事兜兜转转已成了上旸最脍炙人口的谈资，眼见总算尘埃落定，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竟被他当众否认。

　　若放在十年前，玉琰确实是他心中的乘龙快婿人选，但时过境迁，玉琰的失势眼见在太子登基后只会更甚，况且青雁君对玉琰的倒追而不得早成了他心里的刺，若能好事成真，婚后琴瑟和鸣，这根刺说不定能慢慢消化，眼下看来，自己女儿又被此人当众侮辱了一把。

　　玉珽何等敏锐之人，目光浅浅往这边搁了搁，最终落在言宛身上。

　　言宛只与几位诸侯家眷见礼，完全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青雁君也来了，她还是老样子，在人群中自带光环，自有高人一等的风范，但终是过了女人最青春的年华，这些年岁月又未在她身上积淀别样的美丽，像一朵花过了花季，徒失了鲜妍。

　　不知哪家的王妃为她引见，

　　“这是余慕公主，两位想是头一回见吧……”

　　青雁君的脸在看清言宛的刹那结成了冰。言宛朝那位王妃笑道：

　　“并非头回见，群翳宴时见过，不过我那时戴着面具。”

　　想起群翳宴时青雁君口出狂言，对言氏族长不敬，被大祭司当众斥责的情景，那王妃有些尴尬，感觉自己有揭人短之嫌，连称了几句是，岔开了话题。

　　青雁君脸上的冰总算块块碎裂，变成难以置信，

　　“你是颜宛……”

　　她想相信这只是相似的两张脸，但名字中的巧合又让她无法相信，

　　“之。”

　　言宛替她加了个字，亲和友善，真如初次相见，

　　“言宛之。公主称我宛之便可。”

　　青雁君脸上的惊诧与周围的详和格格不入，她瞥见言宛身后的玉琰，总算明白过来，

　　“琰，她是颜宛是不是，颜宛竟然就是她，她不是已经……”

　　总算还存着几分理智，没有将“死了吗”三个字说出来，但失态的语调已让所有人侧目，

　　玉琰还是一贯的沉冷，

　　“雁君，你又漏了一个字。”

　　玉琰态度中的的疏冷让她察觉出来，她越过言宛的肩头将他望着，将他的心思全望进了眼里，难以置信催化成愤怒，咬在牙尖一字一句吐出来，

　　“琰，你也是这才见到吧，可惊喜？你心心念念的事不用做了，咱们今后可还用得着见面？”

　　她还是那个青雁君，心里藏不得委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一直明白玉琰这些年接受自己的原因，是想借青氏的力量打击太子，这是她这辈子唯一委屈过自己的地方，装聋作哑地隐忍着，按着他的意愿去做。

　　可这时，这些委屈因言宛的出现而被弃之如敝屣，还被陈列在众人面前，更可恨的是，还陈列在言宛跟前。她像一个挥之即去的弃妇，要为他的真爱让道。

　　她说完就离开了便殿，昂首的背影强撑着高傲，拒绝同情。

　　便殿这一隅人声静了静，或不明所以，或窍窍私语，青世炎望了眼女儿的方向，并未去追，但脸色愈加难看。

　　作为言宛铁杆狗腿的郯容出来插科打诨，

　　“咦，琰跟宛妹不过聊了几句，我都没说什么，她倒喝醋了，让我情何以堪……”

　　几个贵妇的眼神瞬间变得那么回事了，天上掉下个倾国倾城的余慕公主，掌上旸半壁江山，公子们要打破头，公主们要喝干醋了。

　　言宛觉得胸中不畅，遥遥望见郯氏还站在葬坑旁，便借口去看看母亲，出了便殿。

　　天幕一寸寸黑下来，身影一到室外就陷入昏暗。她循着葬坑旁的光亮区踽踽而行，冷不防手臂被抓住。

　　原来是玉琰，他也跟了出来，这才想起他们的久别重逢刚刚被打断。

　　“哦，琰公子。”

　　她十分合度地挣了挣手臂，放缓脚步。

　　玉琰放开她，亦步亦趋同行，却良久沉默。

　　应有千言万语欲诉说吧，却又无从说起，所有疑问已被姬末解释得明明白白，她从不是颜宛，她从来就是言宛之，与他的渊缘只是寄居萧家的衍生物，水月镜花罢了。

　　眼见快到葬坑，他突然开口，

　　“阿宛，”

　　“嗯？”

　　言宛停下步子，转头看他。

　　他戴着远游冠，冠下组缨随风晃荡，浑身的素色苍白如冰山，一个宫人经过，手里的宫灯照出他眼底的潮红，

　　“下次不要再动不动跳河了。”

　　她以为他会问那晚落花溆的事，会问她与萧慎的往后，会向她诉衷情，没想到说的却是这个，

　　只是这个！

　　她看着他转眼隐入黑暗的脸，不知如何应答。

　　他向她揖了揖，以前从不会作这种动作的，转身走入夜色。大袖被夜风扬起，傲岸清冷如初见时模样。

　　此去经年，便无瓜葛了吗？她是如日中天的余慕公主，他是荣华不再的落魄公子。

　　她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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