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夏去秋来，自言宛来无余已有近一年，太子的亲笔信送到了言临风手上。

　　他欲聘言宛为妃，玉氏与言氏再结秦晋之好。

　　神族几姓向来联姻密切，言氏女更是玉氏首选考虑，可惜言氏王族枝叶不茂，上回结秦晋之好已是几代前的事了。

　　要来的还是来了！

　　言凌风告诉她这个消息时，言宛面上装得平静，心内如临大敌。她不知道言凌风的打算，会不会拿她去达到某些政治目的。

　　郯容显然也很愁，生怕真的得娶她，特特跑来她寝殿安慰，

　　“太子虽与玄妃是和离，但怎么也是再娶，还有个嫡女。妹妹将来是要承袭王位的，他娶你岂不将东越江山一并娶了，其心可诛，不必理他！”

　　不知是在安慰言宛，还是安慰自己。

　　他虽身为郯国储君，其实一没关心过政事，二没被他父亲看好过，言宛有难，真要让他拿出点什么作为来，简直指望母猪上树。但他一向有副热心肠，这话虽然说了等于白说，但情义却是真的。

　　然后在朝堂上，原以为这事早在太子和离开始，就不知被预测了几百遍，虽是家事，但也是国事，真正来临，必得拿出来众议一番的。不想言凌风只以太子送的是私信，并非国书为由，只稍提了句，并未拿出来商讨，说言氏公主与别家不同，是要招赘的，太子若想当上门女婿，倒是可以考虑。

　　在一片轰笑声中，此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但言宛知道，言凌风这么说，只是摆明了敢与玉氏分庭抗礼的态度，真正的暗潮可能才刚到来。

　　快到中秋时，姬末的两只驯鹿产下了只崽子，原来那两只鹿是一公一母的。本来喜添丁是件高兴的事，可他背手看着地上的鹿崽子，满脸郁郁，

　　“生下来作甚，娶不到媳妇，断子绝孙的命。”

　　言宛觉得他有些神经质，

　　“再给她找只母驯鹿不就行了。”

　　然后收到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最近这种眼神收得多了，言宛渐渐无所谓了。在姬末眼里，她是神族唯一的嫡系血脉，等同于神族先祖，可她表现出来的无知，总是让他无语。

　　毕竟她不是先祖，不仅这里的神族没落了，小言山也没落了，很多常识都没有传承下来。她知道关于这头小驯鹿，她又说错什么了，遂竖着耳朵听姬末忿忿念，

　　“小言山没留下记载吗，这叫赤蹄驯鹿，不是凡品，既耐得了极寒，也忍得了酷暑。如今找遍天上地下，就剩这一家子了……难道去找那些凡品□□？它肯，我还不肯……”

　　言宛看了眼小鹿蹄子上的一圈黄毛，后面的碎碎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是天帝？你不是大祭司吗？”

　　神上有神。小言山的传说里，虽然没说天帝的坐骑是什么，但确实有“天帝”这么号人物，传到她太奶奶那里，已经语焉不详。

　　她以为但凡“天帝”、“玉帝”之类的，必定是杜撰的，如今活生生摆在面前，还跟你聊天，其诡异程度无异于大白天见鬼。

　　她见鬼的表情定格在脸上，气得姬末差点吐血，

　　“我是天帝！天帝！你们神族的尊神，若是一千年前，岂容尔等这般直视！”

　　说着，负气地一挥手，像在对言宛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罢了，它之后再无赤蹄驯鹿，就像你之后再无神族，我之后也无天帝……”

　　口气哀哀凉凉的，有末世降临的感觉。

　　言宛发现姬末这人人前牛气哄哄的，人后十分消极，像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等着最后一阵秋风的到来。

　　其实上旸的整个神族，都有这种气氛。

　　……

　　酷暑之后，她打坐日益精进，至少不会再睡着，能做到排空杂念，心神凝合，姬末给了句“堂堂小言山人，需要这么才学会打坐，也是让人刮目相看”的夸奖，开始用琴音助她练功。

　　姬用抚的是一把七弦琴，他有这么高雅的才艺令人始料未及，而且琴声优雅空灵，有点功底。

　　姬末的琴声似乎有种魔力，能够助她更快地进入状态，闻之心内平和愉悦，超然欲飞。事后她问过他，这曲子为什么这么神奇，姬末的解释是，修炼的最高层次是无我，无我之下是通灵，再下是慈悲。以她的资质，能达到慈悲就不错了。这乐曲就名《慈悲》，能平和她的心绪，就算不能天人合一，至少能更快关闭感观。

　　她问：

　　“旸帝有没有达到过无我境界？”

　　姬末说，

　　“若没有言迢迢，若没有那场劫难，他或许能达到。那个境界只有道祖到达过。”

　　道祖是传说中的神仙，原来确有其人，言宛又问：

　　“达到无我境界会怎么样？”

　　姬末目光渐渐失焦，像越过亘古洪荒望着遥不可及的家园，脸上头回现出身为天帝的凛然，不
　　是平时那种装逼。良久，正当言宛以为他入定时，那大眼珠子骨碌一动，苍老与稚嫩产生的违和感又活脱起来，简单两字，

　　“死了。”

　　在姬末的琴声中，言宛的大脑开始休眠，耳朵失聪，她感觉自己像睡着了，却又知道并非睡着。她闭着眼，却知道身周一应事物的所在。一捻灰尘从梁上飞下来，在太阳的光束里飞舞；一缕轻风从门隙里漏进来，一直在大殿里静静流动；隔着三道门，一个小宫女不知因为何事，忽地心绪难平，呼吸快了两拍；殿外的长空里，一群大雁安详地飞过……

　　接着她看见一只蜘蛛被踩死时的怨念，大殿底下几十米处潺潺的地下河水。她想起飞，身子果真轻飘飘地浮起，大殿的墙壁已成虚影，所有实物和虚无皆融为一体。

　　她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忽然所有的一切变为实质，身子也变得笨重，像一个大铁块直往下坠，却一直坠不到底，直到听到一串有节奏的“笃笃”声，听觉先一步恢复，然后是视觉。

　　她睁开眼的一刹那，整个世界快速真实起来，像起死回生回到人间。

　　“笃笃”声是姬末用笔竿敲桌面发出的，一下一下简单反复。他早已离开琴案，就在她耳边敲击。

　　言宛动了动手脚，原来自己保持打坐的姿势，竟纹丝未动。

　　见她回来，姬末抛下笔，难得露出称赞之意，

　　“借助我的手法，倒是勉强能通灵，可惜你杂念太多，靠自己难以突破。”

　　言宛站起身，一下子难以适应这具□□，明明跟了十九年，却一下子感觉笨重无比。

　　“什么杂念？”

　　她感觉自己挺专心的。

　　姬末负手在她面前踱步，偏头郑重地看了她一眼，

　　“你救萧长思的心太重了。慈悲之下是大爱，大爱之下是宽容，宽容之下是通透，通透之下是平和，你连这些都做不到，谈何升华。若要你不救萧慎，你可做得到？”

　　当然做不到。她练功就是为了救萧慎。

　　姬末看了眼她抿唇不语的脸，拢袖往外走去，

　　“今日就到此为止。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意念沉重，如何飞翔！”

　　末了临跨出门时，叹了声气，又丢下一句，

　　“连玉旸都做不到，何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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