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裙裾飞扬，下落的速度让她眩晕，十几丈的距离，看着很高，其实转瞬便到了。电光火石间，她想了很多，比如水下会不会有礁石，她会不会跌得太深，再浮不出水面。她虽然在海边长大，不止一次跌进海里，但都没这么深。

　　“嘭——”

　　入水的巨响淹没了玉琰遥远的嘶吼声，身体像被炸开，水从七窍涌进身体，她灌了两口水便屏住呼吸，任由身子迅速下沉。

　　所幸未遇礁石，她一路下沉着，四肢没有知觉，更无从使劲。她不知自己下沉了多深，直到有个东西抓上她的脚腕，隐隐有了知觉，她心想，是被水草缠上了吧，竟然到江底了，不想那东西顺着腿抓上她的腰，她想伸手去反抓，那东西却陡然发力，袭上了她的脖颈。

　　失去意识前，她猜测，那是一个人的手，如果猜得没错，应是姬末的弟子，因为玉琰和玉珽都不可能这么快赶到。醒来时是个清晨，天在淅淅沥沥下着雨，空气中有泥土的芬芳，秋味愈发明显。

　　她后脑勺生疼，还感冒着，头痛欲裂。

　　入眼是一间宽敞高挑的屋子，处处透着奢华大气，高居云端之美。

　　难道被玉珽掳进宫了！她心一凌，撑坐起来。

　　屏风外转出一个人，正是落霞宫弟子，穿着寻常的袍服。

　　言宛先是一怔，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女子内寝都是不允许男子踏入的，但她还是放下心来，至少说明没落入玉珽手中。

　　“这是什么地方？”

　　她扶着头问，嗓子火烧火燎似的。

　　“这是东越王府。”

　　落霞宫弟子礼貌性地含着笑。

　　她下床，透过窗子看外面，能看到层叠的屋脊和檐角，廊苑幽深，都是平地建的，确实不是宫里。

　　她被姬末的人救了，送到落霞宫还说得过去，怎么会在东越王府？

　　“姬末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那人依旧是副不卑不亢的态度，措词倒谦逊，

　　“师尊尚在东越，归期约是开年。师尊传来口谕，让小子送娘子去东越，有要事相商。”

　　能有什么要事！她的所求明明只是救出萧慎，他不是不知道，吊着干嘛！

　　“我不去，我等他回来，让他快马加鞭些。”

　　她不耐烦地挥了下手。东越比嶷山还远，一去一回耗费的时日更多。她在火里，他却在水里，这个鸟人！

　　那弟子又是一笑，

　　“娘子可是想请师尊出手求萧郎君？放苍梧陵守陵人出来，若太子执意不准，师尊也无法。师尊虽是大祭司，受神族礼拜，但手中权力着实有限。倒是您，正经神族血脉，经师尊指点可催动旸帝权杖，毁了所有古尸，陵塔里没了古尸，还要守陵人作甚。”

　　见言宛发怔，一时没明白过来，又接着道：

　　“若您袭了东越王之位，太子想娶您，可就是非份之想了，他拿什么为聘，半壁江山吗？”

　　言宛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从他脸上得到确定之后，才露出惊骇表情，

　　“为什么让我当东越王？”

　　她觉得难以置信，上旸半壁江山是东越，那个位子等同皇位，多少人争破脑袋想坐上去，怎么说送人就送人！

　　阴谋，她觉得。

　　他朝她一揖，

　　“越王殿下无后，您袭爵是为言氏锦上添花。”

　　她还是不放心，

　　“这也是姬末的意思？”

　　“确实是师尊的意思。“

　　好吧，如果是姬末的意思，就算是阴谋，她也愿意配合，能救出萧慎，能拒绝玉珽，她什么都愿意做。

　　落霞宫弟子自那日后再没出现，她东行的一应事宜都由言凌风的心腹打点。

　　这群人！她暗地里磨牙，姬末和言凌风是一丘之貉，一直在暗处静观她的处境，等着她精疲力尽无路可走了才出手，让她顺着他们指定的路行走。

　　悲从中淡淡来，她就是只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猴子！

　　小言山人体质都很好，言宛的伤寒只两天便不治而愈，东行的仪驾早准备妥当，只等着她启程。

　　确实是入秋了，雨水不消停，一次凉似一次。为了少费些时日，他们走水路，船队沿着洛水浩浩荡荡向东，行了几十里，一路都有官兵在江里打捞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她问。

　　樱雪往舷窗外看了一眼，笑盈盈道：

　　“据说是在找一个女子，太子殿下下的令，前几日掉进江里的。”

　　是在找她！言宛心一颤，转身面朝舱里。她对玉珽还有种惯性的恐惧，虽然已根本不需要怕他。船队打着东越王家眷的名号，哪怕他现在就站在舱外，不得她允许，也不敢擅自进舱验看。

　　樱雪是言凌风留给她的心腹侍女，比她长一岁，长相娇俏，浑身透着机灵，机灵中又透着沉稳，熟悉贵族规矩，言谈行止不是萧府的侍女能比。

　　太子在江里打捞谁，她应是知道的，但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该说不该说，言宛想听什么，她清楚得很。

　　连日下着雨，洛水暴涨，以为她的尸体被冲去了下游，所以才一路打捞下去。

　　打捞上来想干什么呢，鞭尸还是厚葬？她猜不到玉珽的心思。

　　东越的都城在无余，行了一月半，龙舟终于靠岸，改坐车，又行了五日，终于到了无余城。

　　无余不比洛城繁华，但人杰地灵，处处透着儒雅俊秀。秋雨飘渺，城池明净，菊花遍地。

　　越王宫座落在城中央，南面是官署，北面是苑囿，比洛城皇城历史悠久，也显得更古朴，因是言氏刚入主东越时所建，所以规模不是很大。

　　宗正寺卿早领着王仪卤簿出城十里候驾，车驾沿着无余城中轴线浩浩荡荡入宫，在风凝殿见过言临风，后回到早为她辟出的寝殿，云回殿。

　　云回殿在王宫东侧，是历代越王世子的住处，已空置了数十年，为迎接她的到来，匆匆修缉过，空气中还有淡淡的丹雘味。

　　云回殿东北有处角楼，入夜，霜露凝满槛栏，言宛提着裙角拾级而上，越过城垣望着无余城的万家灯火，如在梦中。

　　故人已远，这里是新的开始。

　　四下静谧，只有风过楼角时时疾时徐的尖啸声，是以一个娇软的呢哝声响起时，言宛和六个宫女都听得一清二楚。

　　角楼西面另有一间抱厦，距离不过丈远，因角度关系，只闻其声，不知里面是谁。

　　“公子……”

　　女子扭捏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声道，

　　“此处不宜……”

　　“月朗星稀，美景良辰，如何不宜……”男子的声音挺好听，可惜一听就是个色胚，满腔□□。

　　言宛望了一眼天，黑蒙蒙的，哪有月亮，月黑夜风高还差不多！

　　女子还在扭捏，男子已按捺不住，不知在做什么动作，完了一声轻叹，

　　“你身姿倒是益发妖娆了，果然是要时时滋润的。”

　　女子发生一声低低的娇斥，既受用且不安，听着让人起细栗。

　　这是要发展到什么程度！言宛想识趣地离开，又忽起捉弄之心，扬声咳了一下。

　　抱厦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四下又变得静悄悄。

　　言宛觉得无趣，后悔自己做得不厚道，正想带人悄然离开，一个女子从抱厦冲了出来，见到言
　　宛和她身后的一列宫女，脸刹时涨成酱紫色，担着裙脚风似地下楼了。

　　匆匆一瞥，女子长相丰艳，约二十出头，衣着华贵，梳着妇人发髻。

　　是个有夫之妇。

　　男子紧随其后缓缓踱出，不惊不急，对言宛略打量了两眼，展开一把春色满园纸扇，迤迤然走过来，

　　“女郎好兴致，某也甚爱到此处赏月。”

　　说完，瞥向天空，见没月亮，“咦”了一声，甚不满状，好像没赏到月，是月亮的错。

　　这人也二十出头样子，五观周正，皮肤细白，看身上的锦袍和发上的玉冠，身份应不低，敢在王宫里放肆胡来，很可能是言氏贵戚。

　　他身形颀长，对月摇扇轻叹的样子颇有诗意，若忽视那一脸的贱相，有句诗特别应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意思是，如经过精雕细琢的美玉般，精致无瑕。

　　可惜了好皮囊长在流氓身上！

　　言宛正下楼去，那人又“唉”了一声，叫住其中一个宫女，

　　“秀桃，你裙上有块血渍，可是来月信了？”

　　四周倏地一静，静得让人尴尬。言宛回头看他，见他正笑得一脸诚挚。

　　这是要贱出天际去了！

　　几个宫女的名字她还一个都叫不上来，扫眼过去，其中一个确实脸红成猪肝色。她没作停留，领着人快速离开，免得那个宫女更加尴尬。回到云回殿，一众人安顿下，言宛趴在软得跟云絮似的被窝里，问秀桃，

　　“刚才那人是谁？”

　　说起这事，秀桃又是一阵脸红，

　　“那是王妃的亲侄子，郯氏的大公子，单名容。”

　　神族不像人族，兴起表字，就是说，那个贱人叫郯容，身份还真不低，是郯氏的大公子。

　　言凌风的夫人是郯氏的公主，当今郯王的亲姐姐。郯氏辖地虽不大，但这个姓氏有别的神族比不上的地方，就是他们从不纳妾，是以血统相对纯正些。

　　既是郯氏的大公子，便是未来的郯君，竟是这副德性！神族合该没落！

　　“那女的是谁？”她又问。

　　言临风无儿无女，也没有妃妾，能三更半夜呆在这禁宫中的，实在想不出是谁。

　　秀楼想了想，有些不确定，

　　“许是公子偃的夫人……”

　　于是又牵扯出一大堆人物关系来。

　　原来言临风不仅无儿无女，连兄弟姐妹都没有，言氏王族血胤确实稀薄。不过他有一个自幼患病的堂侄，叫言偃，那身子骨承袭王位是指望不上的，但言临风身下无后，对这个血缘最近的侄子辈便格外关爱了些，四年前将他接进宫来。不料那言偃像花木被移栽，愣是没栽活，各种不适应，只三个月便死了，留下一个花儿似的遗孀。

　　那遗孀比言偃小一岁，那年才十七，如今正好是角楼上女子的年纪。

　　“纤慧夫人寒门低户出身，孝期满了娘家也不替她张罗改嫁，反正她一日住在宫里，她家便一日沾她的光……”

　　能把女儿嫁给病痨，父母估计不怎么样！这么娇嫩的一朵鲜花，便要老死在深宫里了，倒是便宜了郯容那厮，可随时下手排解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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