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夜色正浓，已是子时。

　　言宛回到客院时，福儿已经睡下，青杏还在灯下守着。

　　自来萧府，萧慎就让她一切使唤用度与主子无异，除了粗使的婆子仆妇，这两个婢子是给她贴身使唤的。

　　福儿十二三岁，天真稚气，还是个懵头懵脑的孩子，但心地纯良，说起话来一根肠子通到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言宛了解了不少这里的风土人情。

　　青杏大两岁，长相和做事都干净利落，稳妥持重，话该说不该说分得很清，虽然行事说话有时候显得太九曲十八弯，但是个十分让人放心的人。

　　萧慎给她挑的两个侍女都挺不错。

　　见她安然回来，青杏松了口气。今晚的事，她刚刚也略有耳闻。

　　“娘子，”

　　一翻折腾，又出了层细汗，她帮言宛匀好擦身体的水，一边帮着松发髻，一边状若闲聊道：

　　“我们家年后说不定有场喜事呢。”

　　大侠已困得鸟眼呆滞，言宛将它放到床脚，回到浴房，边解衣带边问：

　　“是萧大郎吗？”

　　萧慎的大哥自死了原配后，因为长年驻守边关，至今未续弦。

　　自古后娘都是个敏感的词，言宛忽替萧尚文发起愁来。这里的女人嫁人都很早，萧大郎若娶回的是个黄花闺女，岂不是和萧尚文年龄相仿，不知这家伙能不能将这声“娘”叫出口。

　　青杏顿了顿，却道：

　　“是二郎君。听说京城的本家前几日来了信，说郑贵妃已求了圣上赐婚，将郑七娘许给咱们二郎君，就差亲口赐婚了。”

　　言宛解衣带的手僵住，如闻噩耗，半晌都难以开怀。

　　郑明月嫁谁不好，偏要嫁萧慎，如一头猪拱了一棵好白菜，让人情何以堪。是人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她，避之如同瘟疫。

　　她郁郁洗了澡，躺上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越想越替萧慎怨忿，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才起床。

　　青杏不是个爱嚼舌根的人，昨晚那番话明显是提醒她郑明月是要做萧慎老婆的，让她在与郑明月的关系中好掌握进退尺度。

　　还能怎么掌握，认怂呗，为了让萧慎不再为难！

　　洗漱完毕，言宛边喝粥边问福儿，

　　“二郎君在家吗？”

　　福儿是个八卦篓子，方圆几十里，上下三五年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整天喜欢各个院里窜门子，府里的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言宛只不过随便一问。萧慎是个板正的人，每日上卯下卯都十分准时，今日又不是沐休的日子，这个时辰应该去衙门了。

　　没想到福儿却说，

　　“二郎君在家呢，听说罚了小郎君抄十遍《上旸史》，嘿嘿……”

　　笑得两眼弯弯，十分开心。

　　萧尚文平日无所事事，到处惹事生非，在府里十分不得人心，每次挨萧慎罚都会得来一片叫好之声。

　　言宛忙丢下汤匙，

　　“我出去一下。”

　　萧慎的“留云苑”比其他院落深阔，屋宅众多。听福儿说，谢氏以为小儿子承负了为萧家开枝散叶的重任，会早早地娶妻纳妾，子嗣繁茂，便将这处最大的院落拨给了他，没想到他至今孑然一身。

　　跟萧尚文院里的环肥燕瘦，姹紫嫣红不同，“流云苑”里尽是些年老色衰的仆妇婆子，十分暗淡。

　　言宛在游廊下遇到了正扛着一袋书卷出来的萧尚文，瞧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知道福儿的消息十分可靠。
　　“
　　十遍……”

　　她用指腹一溜抚过书轴上的象牙签 ，幸灾乐祸道：

　　“你二叔真英明！”

　　昨晚要不是他火上浇油那句，后面的事态也不致于发展成那样，想来萧慎也怒得不轻。

　　萧尚文哼了哼，

　　“想看胡姬舞，就赶紧帮我一起抄。”

　　因还在他二叔的地盘上，不敢造次，说完就抱着书走了。

　　正房西屋里，萧慎负手站在窗下，见她过来，一直阴霾着的脸露了丝笑意，但还是不及平时明朗，

　　言宛磨蹭着走过去，寻思着怎么将道歉的话说得得体且真诚点，踌躇了半晌，只憋出一句，

　　“我以后不和郑明月吵架了。”

　　想来这几天他肯定在为赐婚的事不快，自己还惹出昨晚的事，让他在郑明月面前受了夹峙，想着萧慎对她的好，直觉自己有些恩将仇报。

　　萧慎笑笑，朝她招手，

　　“先进来。”

　　言宛绕过外墙，跟着萧慎走进书房。

　　萧慎的书房跟萧尚文的格局相似，气息却截然不同，真正像个读书人的书房。两面半整墙的大书架，满满当当全是书，一应文房四宝全有经常使用的痕迹。不像萧尚文的书房，花里胡哨的珍巧玩意倒多，笔墨纸砚却全是摆设。

　　书房用半面镂花木墙隔出里外两间，里间琳琅满目竟全是兵器。

　　趁萧慎去唤仆妇上茶的空当，她走到里间，细细端详起几柄剑来。

　　之前第一回见到的时候，她心里还诧异过，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萧慎，意私藏着这么多兵器，但一想到萧家是武将世家，儿郎年少时无论将来从不从戎都要上沙场历练，又觉得合情合理了。

　　还是盛夏，嶷山城的晚上再怎么清凉，白天还是有些暑气的。萧慎将一碗清茶搁到她手边几上，含笑看着她的认真样，

　　“阿宛的族人喜欢剑？”

　　言宛刚纳闷萧慎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随即想到应是从那柄玉剑得出的结论，点了点头，

　　“嗯。我的家乡有许多剑，但大多锈成了渣，也没人会使了。”

　　小言山每家每户的阁楼上都搁着几柄古剑，只知是先祖传下来的，具体年代不详。那些剑与萧慎的剑十分不同，铸工没这么精巧，但那古朴苍凉的外观又别有一番美感。若不是没有好好保存，锈得惨不忍睹，定当是一柄柄气宇轩昂的好剑。

　　萧慎陪着她看了会儿兵器，说了些年少时跟着父兄在关外时的奇闻逸事，突然停顿下来，似笑非笑道，

　　“阿宛为何决定不与七娘吵架了？”

　　言宛正抽着一柄剑玩，见剑影如虹，眼里满是赞叹，

　　“她不是要作你夫人了吗，我不想你为难。”

　　萧慎眼里的笑意正迅速退去，声音黯下来

　　“我不会娶她的。我跟她并非是桩好姻缘。”，

　　声音冷淡淡的，跟他的平日的形象十分不搭。

　　萧慎为人稳重靠谱，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笃实。虽性子温和，但对认定的事又十分执拗。他说不会娶，郑明月应当是难进萧家门的。

　　“可是……”

　　言宛放下剑。虽然萧慎这棵好白菜就这么让郑明月给拱了，是人都会意忿难平，但不是说有圣旨吗？

　　萧慎细细凝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眸底隐隐流露坚定与期盼，

　　“若圣旨颁下来之前我已和他人定了亲，那圣旨便可不理会。国有国法，圣上也不能公然枉法。”

　　原来是这样！

　　言宛“哦”了声，不置可否，心想着难道他想随便找个人成亲，若真这样，还不如娶了郑明月，至少郑明月是真心的。

　　他这是有多讨厌郑明月呀！

　　“阿宛，”

　　萧慎顿了顿，眼皮突然垂下，似在鼓足勇气。

　　“你可愿与我定亲……”

　　话音未落，本来白皙的耳垂竟整个儿赤红。

　　“啊？”

　　言宛愣了愣，脑袋跟着一空，随即反应过来，

　　“没问题呀。”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萧慎若想找人假定亲，她的确是不二人选。无根无基，来历不明，去向不定，等群翳宴一过回了原来世界，萧慎直可以随便编个谎解了婚约，另寻良配。

　　她一向认为利人且不损已的事应该做，况且萧慎对她不薄，她理当替人家分忧。

　　她这厢已满口答应，那厢却反而错愕起来，一脸忧色，

　　“婚姻大事，阿宛可要征询下家中父母？”

　　话出口之前，他其实已踌躇过半晌，面上看着泰然，实则内心忐忑，预料过她的各种反应，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轻描淡写，既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羞涩，也没有片刻的思量，叫人捉摸不透。

　　婚姻大事不是等闲，这个年纪的女子应当知晓。

　　“不用。我家里没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可以说了算。”

　　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在说家里的某件东西你想借就借，我不缺。

　　萧慎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一颗心不知该欢喜还是不安。他知她是副洒脱的性子，却不觉此时也是种洒脱，只觉有什么东西还没在两人之间说清道明，但又不知是什么。无可奈何下，只怜惜地说了句“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便静静地看她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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