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落花溆
两人轻车一辆出了东城门,正是日上中天。又向东驶了些路程,停在了一处江边上。
这江便是洛水,因为此处离码头不远,远远能望见千帆林立,城池远去。
一座小丘临水而立,丘上绿树葱翠,野栀子花从江边一直开到丘顶,莹白玉润,芳香扑鼻。一道门楼立在山下,璞拙简约,门上有块木匾,上书三个字——“落花溆”。
所谓落花溆,原来是玉琰的城外别苑。洛城豪贵多有这种产业,他堂堂贵胄,自然也该拥有。
一条山径从门楼下穿过,蜿蜒上山。江边葱茏的树冠间,一座木楼的檐角隐约可见,就临着滔滔的江水。
车不能行山路,两人下车,驭手将车赶至一旁。
卫将军府的园圃打理得很不错,却是精雕细琢的美,跟这种山野景致完全不同。言宛更喜欢这种返璞归真的美,漫步其间身心都松驰下来,仿佛这几月的跌宕只是噩梦一场。
玉琰一身素袍简服,缓步上山,像个踏青的文士。世俗的身份似乎已经远去,他们只是两个不近不远的熟人,在此间放飞身心,洗剥自己的灵魂。
山下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鸟鸣声,当一个女子从栀子花丛中直起身时,两人皆惊得一愣。
女子二十出头,眉目如画,婷婷玉立,月白的紧身半臂裹出一副好身段,全身上下无多赘饰,浑然天成的一个大美人。
见到他们,美人也略感意外,但随即嘴角噙起笑,含蓄地打量了言宛几眼后,看向玉琰,
“船经此处,见花开得好,便下船来,不想如此巧……”
原来是老相识!言宛望了眼江上,果见一只画舫停在岸边。
玉琰微颔了下首,似乎没话可说。
女子缓步走过来,裙裾轻扬,经过玉琰身边时,突然停下来,侧了侧身,
“家中已为我定了亲事,从此与公子殊途,有些话,想当面向公子问明。”
不仅是老相识,还是旧相好。言宛暗暗惊诧,正想先走一步免当电灯泡时,不想手腕却被玉琰握住。她瞄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纳闷玉琰今天好像尤其爱对她动手动脚。
看女子的形容,眼底隐着凄楚之色,应是余情未了。玉琰容色淡然,无动于衷,应是始乱终弃者。
他把她拖住,难道又想让她配合演戏?
正想着,玉琰已朝女子淡声道:
“如此,就去前面亭里说话吧。”
山径的拐角后有个木亭子,视线豁然开朗处正对着东去的江水。言宛找了个自觉最没存在感的位置坐下,然后竖起耳朵准备听一段八卦。
公子玉琰的八卦情史,何等的激荡人心啊!
三人皆落座,不知候在哪个角落里的仆役奉上茶来。女子整了整容色,娓娓道来:
“家中为我定的亲事,公子应听说了吧?”
玉琰点头,
“郯氏门楣高轩,子瞻郎才德出众,又对你情真意切,是门好亲事。”
那淡定的口吻,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只是从众地敷衍。
女子显然被刺痛了,嘴渐抿紧,
“可我心中无郯子瞻,该如何?”
我娶你。言宛心中替玉琰回答,让青雁君气死去吧。
玉琰垂眸,神色微肃,
“子瞻郎是你的良配,并非是我。”
拒绝得生硬且决绝,让人看不下去。
“好。”
女子惨然起身,临走,又认真看了言宛几眼,
“清风皎月,言之迢迢。公子总算觅得意中人了。”
说完绝然转身,疾步下山去了。
前一句言宛没听明白,后一句却是明明白白的,这女子是将她当成玉琰的新欢了。
他抓挡箭牌抓得乐此不彼,她出门被人砍死怎么办?她直感不妙,正要追上去解释,又被玉琰拉住。
她皱眉抗议,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有爱拉拉扯扯的毛病呢!
“哟,这不是燕二娘吗!这几日天天在此徘徊,原来是在等你……”
人未见,声先至。一个咋咋唬唬的声音从山径拐角后传来,转眼奔到眼前,望了眼女子匆匆下山的背影,咂巴着嘴又看向言宛,上下打量了几番,
“这不是萧长思的相好吗?”
玉珣怎么会在这里!
言宛有种汗毛竖起的感觉,她只想平平顺顺地将萧尚文救出,一点都不想跟这些皇子皇孙打交道,谁知让玉珽知道了会不会节外生枝。
玉琰立刻黑起了脸,
“你认错人了。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好,他也并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玉珣腆着脸笑道:
“最近宫里烦心事多……太子妃闹着要和离,太子阿兄没空理她,光顾着打探言氏族长的下落;阿耶连床都下不了了,贵妃整日哭哭啼啼,要将自己的侄女嫁与阿兄作孺人,阿兄又不要……”
“那你更应该留在宫里为圣上排忧解难。”
玉琰拉起言宛,快步上山,如同避瘟疫。
那厢却孜孜不倦地尾随,
“排忧解难?我若哪天真这么长进了,我那阿兄能容我?”
玉琰脚下生风,还不忘泼他凉水,
“你多虑了,你再修炼个万把千年,也入不了太子的眼。”
玉珣倒也不恼,“咦”了一声,
“我那阿兄当真这么厉害……”
临水的木楼并不高,转过两个弯便到了。
木楼不大,但建构精致,物具干净且新。楼下四面整齐的版门,门前是宽阔廊檐,有茶室,有庖厨。二楼是两个卧室,加一个书房,再没别的空间。这规格,一看就没打算用来待客,只是玉琰用 来自己居家休闲的。
楼外有仆役在锄地,见到玉琰,都只微作了一揖,又继续劳作,与卫将军府的规矩森然天壤之别。
玉琰卷起袖子去拔菜,那娴熟的手法竟像经常干似的,看得言宛差点惊掉下巴。
这里的贵妇从来不教育儿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富家公子都是比赛着“手残”长大的,好像谁更“手残”,谁便更高贵似的。连萧慎这么爱亲力亲为的人,都不曾做过这种事。
楼边的水池有潭活的山泉水,碧清幽凉,落英浮荡。玉珣瞄了眼玉琰专心拔菜的身影,在一块山石边斜斜倚着,姿势轻浮,问言宛,
“你俩是何时开始暗渡陈仓的?”
出于对自身安危的考虑,言宛没给他一个白眼。
那厢不依不饶,
“是不是那日在云上苑外?我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说的应是萧家赴京时,在云上苑外偶遇那次。
言宛忍着踹他入水的冲动,深吸了口气,
“你认错人了。”
无聊啊无聊,唐唐皇子,八婆到这个份上!
“真不是?”
玉珣纳罕,冷不丁一抱菜从天而降,砸在他脚边,吓得他跳起,用手指连连掸着华袍上的泥点,
“琰,你这是何意,我不过随便一问……她真不是萧长思的相好?”
玉琰黑着脸,扔下一句,
“把菜洗了。”
便进了庖厨。
玉珣讪讪,拈起一株菜,在水里随便划了两下,招来一个锄地的仆役,
“你来洗菜。”
玉琰正在炒菜,有模有样的,言宛自觉地照看起灶火来。
人的业余爱好千奇百怪,不想堂堂皇侄子高冷的外表下藏着颗洗手做羹汤的细腻之心。
嗯,不错!
三菜一汤上桌,比不上府里的精致,但已超乎言宛的想像。
玉珣靠过来,抓起筷子,甚不满道:
“这够三个人吃吗……”
话未说完,就被玉琰夺下筷子,拖到门外,
“没你的份,你回去吃。”
门“叭”地被关上,玉珣在门外“咚咚”擂了半天门,终于消停,应是真回去了。
两人围着小桌吃饭,就像寻常夫妻那样。
玉琰的手艺还可以,但对于言宛来说,珍馐美馔和粗茶淡饭都差不多,都那么回事。
玉琰吃得很快,他搁下碗筷时,言宛才吃到一半。
“哦……你做得很好吃。”
她见他看着自己,以为他误解自己挑剔他的手艺。
玉琰沉眸不语,片刻忽然道:
“若我哪日辞官长居于此,你可愿同来?”
言宛一口饭含在嘴里,抬起头,半晌不明所以,转念又有了答案,
“我们可只有一年之约呀。”
说好了一年内,他帮她救出萧尚文,她做他的侍剑,她可没答应给他打一辈子工。
玉琰眸光轻垂了一下,看不出情绪,
“不错,一年……一年后等萧尚文平安了,你有何打算?”
好端端的,怎么开启了这么沉重的话题?玉琰平日也不像关心下人疾苦,乐于闲磕牙的呀。
言宛将饭咽下,
“一年后,我想将长思救出来。”
对,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到时候姬末应该回来了吧。
玉琰眉眼倏然抬起,静望了她许久,才道:
“只怕他至死都无法出来。陶子清若非命不久矣,太子也不会准许萧长思顶替他。”
言宛惊得浑身血凝了凝,
“子清先生……死了!”
上回见时才几个月前,除了满头白发,看着挺健康的一个人。当然,她不能说出自己见过陶子清,一时食欲全无,搁下碗筷,凄然道:
“怎么会死呢,他年纪并不大……”
“苍梧陵尸气很重,不是久居之地。陶子清回到家中,才不到三日,便头发尽落,面似鸡皮,半月后卒时,老似百岁……”
玉琰顿了顿,
“若萧长思再无出来之日,你该如何?”
一腔鲜血涌上胸口,言宛只觉这区区一年她也等不了了,
“他会出来的。”
就是夷平苍梧陵,自己再也回不了原来世界,她也要做到。至于代价,随便。
玉琰的话,像一阵飓风,卷起巨浪无数,再难平息。言宛默然收拾碗筷,忽地鼻一酸,差点滴下泪来。她怕萧慎也像陶子清一样,就算活着出来,也倾刻随风化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