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小暑之后便是盛夏，烈日开始炙烤大地。北地边陲一些高山才刚刚冰雪消融，雪水漫过抽芽的草坡，汇入山下河川，奔向苍莽大地。

　　一带群山中，九嶷山因山顶的那座建筑而显得与众不同。

　　普通百姓讲究人死入土为安，坟墓都是建在地下，先朝不知什么风俗，皇陵竟是座锥形的巨塔，而且形制十分特别，通体用巨石垒砌，严丝合缝，无任何赘饰，连皇陵碑都没有一块。

　　虽覆灭才不过一千年，但先朝的历史已成了谜，有传言说皇族全是妖，听着很是无稽。但耐人寻味的是，每年夏天潜上山来的细作样貌都很古怪，不是眼珠碧绿，就是指间长蹼。只有六年前的那个女细作样貌最正常，容色还十分秀丽，但被乱箭射杀后却发现那一头黑发是染过色的，水一淋全变成了白色。

　　才十七八岁的少女，竟一头白发。

　　那一晚，守陵人陶子清破天荒地关注起了塔外发生的事，还蹲在少女的尸体旁轻声念了些什么，最后看着护陵兵将少女尸首运下山，在塔下足足伫立了两个时辰之久。

　　李不破看了眼西斜的日头，知道九狐尾的晚膳时间又到了，便从营房里拖出一笼小栗鼠，往陵塔方向走去。

　　饲养九尾狐是苍梧陵的传统，据说能镇邪，如今这只口味很刁钻，非鼠类不食，非活的不食，他隔三四天便要下山给它觅食，来来回回不知费了多少脚力。

　　遥遥望见陵塔下没有人影，李不破有些纳闷，往常这个时候，陶子清准会在塔下候他，他是个刻守成规的人，难道今日有事绊住了？

　　山顶虽在建陵时就被夷平，但因还有积雪残留，不是很好走。李不破拎着鼠笼到塔下时，头上出了层细汗。

　　他走到塔侧陶子清平常出入的小门洞，没寻到人，又往陵塔正门走去。

　　陵塔正门是两扇巨形汉白玉大门，从来没见开启过。

　　苍梧陵是座坟茔，照一般的规矩，墓门封闭后确实是不能随便开启的，除非有新亡人要移入，或者每十五一度的“群翳宴”。

　　他往正门走，是因为陶子清平日最喜欢站在这里俯瞰山下。

　　陵塔占地很广，从侧门到正门又是半个时辰的路。

　　暮色已经合拢，借着微光，他依稀看见汉白玉大门正开着。

　　陵塔正门居然开着！

　　他一颗心蹿到了嗓子眼，额上冷汗层层逼出，却还抱着一丝侥幸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赶紧扔掉鼠笼奔了过去。

　　大门真的大敞着，两丈高的玉门在微光下泛着莹莹光泽，站在门下莫名生出蝼蚁般的卑微感。

　　他以前无数次经过，都没有好好看几眼，今日才发现大门上其实刻着极繁复的符纹，只是外侧的经上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几乎磨损殆尽，里侧的却还宛如新刻。

　　不知是光线不足的原故，还是塔里本身的古怪，他往里张望了一眼，竟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那种黑真的是一片漆黑，跟墨汁似的，跟黑夜的黑完全不同。

　　他不敢再看，对苍梧陵，这算他们这些脑袋别腰带上的人，也怀着敬畏之心。

　　冷汗顺着发际流下来，他知道陵塔多半是出事了，陶子清一个守陵人是无权私开大门的。

　　每年一茬一茬的细作潜上来，就算是铜墙铁壁也难保不会被钻个缝来。陵塔之于当朝皇族的重要性，若出事，他们这些守陵兵将个个是死罪。一千射声士，人人身怀绝技，万一挑一，就这么不战而给这座陵墓陪葬了。

　　人一旦走到绝路，反而能冷静下来。况且李不破能入选射声士，也是有点应变能力的人。他握了握腰上的佩刀，想着若现在进塔将贼人击毙，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首处理了，说不定朝廷根本不会发觉陵塔被攻破过，一千兄弟的性命也可保住。

　　射声士以弓射见长，值守时都会背上弓箭，在这种山高天阔的地方，弓比一般的武器用处要大，但以防意外，也会佩上短刀，以便近身格斗。

　　他迅速将弓从肩上取下，搭上鸣镝，决定召集同伴。自己一个人进去，只怕杀敌不成反被杀，人手多才可确保一招制敌。

　　弦被绷紧，他吸住一口气，正要松开扣弦的手指，汉白玉门里突然响起一个幽冷的声音，吓得他差点岔气，

　　“李什长，门是在下开的。”

　　声音正是守陵人陶子清的。

　　李不破急忙稳住手和心神，看向身后，只见陶子清的身影从门内的黑暗里走出来，还是他见惯的模样，一袭黑袍，白发胜雪，面容俊美无双。远看如谪仙，近看却像鬼魅。被他幽寒的目光掠过，像被死神抚了一把。

　　“子清先生！”

　　他来了“苍梧陵”七八年，竟不知守陵人还有开塔门的权力。

　　自来“苍梧陵”的十年里，陶子清一直住在陵塔内深居简出，终日与尸为伴，极少见天光。陵塔内不知有什么神奇，可以让一个青年十年里须发皆白，却又让他容颜不改，还是当初二十五岁的模样。

　　“咳，子清先生，您……”

　　李不破放下弓，心里虽庆幸虚惊一场，但不免有些懊恼，面上又不敢发作出来。陶子清虽是罪臣，被罚看守禁地，却也不是他们这些糙汉子可以轻慢的。

　　陶子清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无抱歉之意，

　　“陵塔内今日有尊客至，便开了正门迎之。”

　　李不破一口气还没缓过来，闻言又差点惊岔气，

　　“尊客！”

　　陵塔里除了陶之清，便是几百具古尸，听说最新鲜的也有上千年了，难不成是死人的亲戚来串门了？

　　《上旸律》有明文规定，“苍梧陵”是上旸国禁地，闲杂人等擅入者死，连亲朋熟人都要被一窝端盘查。陵塔更是禁地中的禁地，除了守陵人，只有两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去。

　　一位是上旸国大祭师，另一位是上旸国国君。

　　这两尊神若降临，怎么可能这么静悄悄地毫无动静。

　　“什么尊客？”他问道。

　　陶子清侧了侧头，示意他看后面，李不破这才发现陶子清背上还背着个人，因为刚刚隐没在门内的黑暗里，一时没留意到。

　　为了让他看清，陶子清往前迈了一步，李不破这才看出原来是个熟睡的少女。少女十六七岁模样，衣着古怪，正趴在陶子清的背上睡得人事不知。

　　就算闭着眼睛，也看得出这是个极美的女子，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美。

　　“这……便是尊客？”

　　李不破看着少女瞠目结舌，“贵客”不是大祭师，也不是国君，更不像千年古尸的亲戚。

　　陶子清眉头微皱，像是不满他拔高的声音，

　　“没错，这便是。”

　　他一个说话从来冰冷不驯的人，此时却卑微谦驯得像个仆人，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了背上少女的好梦。

　　李不破正要继续问下去，被陶子清打断，

　　“莫多问，此是阴寒之地，尊客不宜久留，请什长将其送至陵台署衙门，亲手交与萧二郎君，只说在下请他帮忙照看小娘子两月，至于小娘子的来历，请他莫问，日后自知。”

　　陶子清一脸不容置疑的神色，再加上本来的阴寒之气，将李不破满腔的疑问挡了回去。

　　“可是……”
　　李不破犯难，陶子清身为守陵人应该知晓，苍梧陵是禁地，外围每隔几丈便有一名射声士值守，他这样带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下去，怎么跟上官和同僚解释。

　　陶子清打消他的疑虑，

　　“什长只管下去，你们校尉会放行的。”

　　射声校尉是这一千护陵兵的统领，苍梧陵的护卫之事全由他说了算。

　　既然射声校尉知道内情，这责便不用他担，况且陶子清又一副不欲多解释的样子，李不破知道多问无益，一边怀着满肚子疑问，一边麻利地将少女接了过来，扛到自己背上，打算趁着天未黑透赶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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