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后传

　　卧在润玉怀中，安宁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听着他鲜活而剧烈的心跳，感受着自后心传来的暖意，这……不就是自己在凤凰山上所求的心愿吗？若是有人肯抱抱受伤的自己，给自己片刻的温暖，那自己就……

　　“应龙，你慢一些。”安宁哑着嗓子轻声说道，“我还撑得住，你别着急，慢一些，我肩胛的伤口疼……”再慢一些，我……实在是贪恋这份温暖……虽然只有片刻……可感觉真好。

　　润玉闻言敛去仙法，落下云端，“马上就到璇玑宫了，你再忍忍。”

　　“好。”安宁嘴角带着一丝笑回道，“不是幻天炫境就好，给你添麻烦了。”

　　润玉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低头看着怀中血色尽失的安宁，“为什么不愿回那里？”

　　“嗯……那里永远都是纤尘不染的，我现在这样子……”安宁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却不想牵动了伤口，周身仿若置身炼狱，禁不住闷哼一声，“这也太疼了……我倒是忘了你和紫玉同源，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有人弄脏……”

　　安宁眼中的惶惶然，让润玉禁不住收紧了手臂，“我不是紫玉……我没有他那般多事……你安心住下就好。”

　　“你果然和他不一样……你喜欢咸一些、辣一些、不喜欢玉酿、不喜欢吃鱼……你和他有好多好多不同……紫玉从来都不喜欢与人亲近，更不要说会抱着如我这般一身血污的……”

　　“安宁，不要说话了。”润玉听着安宁的话心中酸涩，自己的后世到底对安宁做了什么？

　　安宁试图用灵力压制体内的火石之气，却不想一动内元更是五内俱焚，只能气若游丝的说道，“你受过的三万道天刑和我受的天劫一样吗？我现在好辛苦，若是再不说两句话，当真是痛不欲生了，说说话好歹还能告诉自己眼下活着，还有几分精气神呢。”

　　“你……”润玉听了这话想起当年的自己，心中怜惜更胜，自掌心源源不断将自己的灵力融进安宁后脊，护住她的心脉。

　　“不用……应龙……不用给我输灵力。”安宁在润玉的怀中不安的扭动，“你刚刚恢复，还需要调息……我扛得住……你看我修炼了十万年，怎么都要强过你吧……”

　　“安静些。”润玉听了这话又将安宁往怀里带了带，“你如今还敢说强过我？为何要这么做？”

　　安宁感受着周身的温暖和让自己心安的气息，想要笑笑却发觉控制嘴角都很困难，体内的水寒之气快要被雷电蒸腾干了，可这个时候真的有几分得意啊，“想做就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长得这般好看……成了短命鬼多可惜……我厉害吧……”

　　润玉感受着怀中人微弱的气息，心中越发焦急，她为何到了如斯地步还要这般说笑？安宁……我有些……心疼，“厉害……很厉害，你既然想知道天刑的滋味，那就清醒着好好感受，不要睡过去。”

　　“好。”安宁让自己放松，头一歪妥帖放在润玉的颈间，“我努力不睡……你再走慢些……”

　　为什么要慢？这个时候不是越快越好吗？医仙还在等着……安宁……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润玉虽有疑惑，却终是依了安宁之言放慢了脚步……就这样吧，先用灵力护着你的心脉，有我在你应无大碍。

　　璇玑宫

　　医仙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安宁，这位上仙眼下虽然昏昏沉沉却依旧不肯松开天帝陛下的衣襟，就这样半挂在他身上，这……实在是无从下手啊，“陛下……那个可否先将仙上安置好”

　　润玉此刻虽然端着天帝的威仪，可怀中人十分的固执，自己又不忍心生生掰开她的手指，只能轻咳一声化去些许尴尬，“先设法减轻雷电的火石之气，本座护着她的心脉，等她清醒些再说其他吧。”

　　“这个……那就先服下这枚回生丹，可减轻仙上的痛楚。”医仙将丹药送到安宁嘴边，却没想到她牙关紧闭根本喂不下，后脊起了冷汗……天帝陛下都不舍得将人放下，自己该如何是好啊？

　　抬手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医仙只能求助的看向润玉，声音带了几分哆嗦几分乞求，“陛下……”要不您试试，好歹解救一下小仙？

　　润玉正要接过丹药，却不想斜楞里伸出一只手将丹药接了过去，“我来试试。”

　　悦君不理会润玉眼中的不悦，俯身跪在安宁身边，在她耳边轻语，“听话，阿宁，吃下去就不疼了，这是紫玉仙上要你吃的……”

　　安宁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终是送了牙关，悦君赶忙将丹药送了进去，“乖……咽下去……”

　　“不……好吃……我好热……”安宁喃喃自语，“怎么会这么热……”

　　“还请天帝将阿宁交与在下带回幻天炫境，师妹身上的伤耽误不得。”悦君抬手就想将安宁抱过来。

　　润玉自安宁被哄着吃下丹丸开始，面色越发的不虞，见悦君此举下意识收了一下手臂，却随即又卸了力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可她不想回炫境府。”

　　“那不过是她的一点儿执念而已，阿宁眼下昏着回去也无妨。”悦君仿若没有看到润玉的脸色，依旧保持着接人的姿势。

　　紧跟而入的月下仙人，只顾着安宁的伤势，根本没注意殿内对峙的二人，“安宁怎么样了？医仙你怎么愣在这里，赶紧救命啊。”

　　医仙此刻已是尴尬不已，这是什么状况？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什么都没看到行不行？这位不知哪路冒出来的仙家竟然要跟天帝陛下抢人？为什么月下仙人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大家我的存在？！

　　医仙艰难开口劝道，“陛下，仙上的伤口总是要处理一下的……”硬着头皮也要刷一下存在感了，受伤的这位还在流血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是最有可能被迁怒的那个……

　　此时此刻，月下仙人才注意到抱着安宁的润玉以及跪在地上想要将人接过来的悦君，这架势……有点意思，“悦君啊，安宁受伤颇重，有我大侄子护着，总好过她自己硬扛，你不要让她挪来挪去的。”

　　“安宁既然说了不愿回去，我自然不会勉强她。”润玉垂首看着怀中人，看着那双紧紧抓着自己前襟的白皙手指，轻声说道，“但你若是能将她带离，我并无不可。”

　　“安宁，我是悦君，跟我回去好不好？”悦君继续伏在安宁耳边说道。

　　“大龙……我好冷……”这一次安宁没有理会悦君的话，而是将自己往润玉的怀中拱了拱，“这滋味……太不好受……”

　　“安宁，紫玉……”

　　悦君还试图说些什么，却不想被润玉冷声打断，“够了，有些伎俩用一次就可以了。”

　　“你……”悦君闻言亦是带了几分怒意，“阿宁是我的师妹……”
　　“安宁……安宁。”月下仙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能转移这二人的注意力，“你可是难受的紧？医仙，我看她流血流的是不是快死了？”

　　医仙“……”其实……和天雷劈的内伤比起来，肩胛上的伤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叔父！”润玉蹙着眉头看向口无遮拦的月下仙人，“还请叔父将悦君带出去，我要给安宁疗伤了。”

　　“好的好的。”月下仙人忙不迭的将悦君往外带，“你关心师妹没错，可眼下你也帮不上忙不是？好歹我这大侄子和安宁灵力互通，助她疗伤事半功倍，咱们外面等着去。”

　　悦君万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依自己目前的灵力的确不足以帮助安宁，可是……自己实在是不愿安宁就这样留在这里……要不是为了这位天帝陛下，安宁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天帝陛下，阿宁昨夜为了你失去了大半修为，请你一定要救救她。”

　　润玉看向悦君的眼神带了几多坚毅，“本座会的，放心。”随即开口唤道，“邝露。”

　　“在。”邝露带着仙侍进得殿内，“陛下，有何吩咐。”

　　“给安宁清理伤口。”润玉侧身将安宁向外让了让，又化出绢绫遮了自己的双眼，“仔细些不要弄痛了她。”

　　“是。”邝露见润玉如此，心间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能将医仙暂且让了出去，缓缓关闭寝殿大门。

　　安宁的伤口很是狰狞，邝露打开衣襟的时候，也禁不住带了心疼，即便这样也不见安宁落泪，只是闷哼了两声，便由着邝露清理伤口，剜去焦腐之肉非常人能够忍受，可安宁就这样生生忍了下来，不但忍了下来，还在神智稍稍归位的时候，继续开启了那些碎碎念。

　　“真是太亏了……前后都要留一个洞。”此一刻的安宁罗衫半褪，下巴搭在润玉的肩上，脸颊蹭着他的颈项，声音带着软绵，“嘶……这样以后说话会不会漏风呢？”

　　“大龙，你知不知道……修炼水系法术好难……呵呵，我倒是忘了，你是条龙……龙天生就会御水之术吧？可我是颗葡萄，我为什么要修炼这个……”

　　“乖，安宁，不要说话了。”下意识的……润玉学着悦君的口气，在安宁耳边轻声哄着，“一会儿就好，你再忍忍。”

　　邝露的手轻颤着将九花玉露膏敷在伤口上，却不敢抬头看看润玉的神色，她害怕再次从润玉的眼中看出来暖意，那曾经属于锦觅的暖意……陛下……陛下……

　　“呵呵……紫玉……御水真的很难……难到我有时候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如注都不想管……凤凰山暗无天日……那时失血过多的我就会很困……嘴里却很甜，但身上的冷……那种慢慢自骨头里面生出来的寒冷……我只能一个人挨着……在黑暗中熬着。”

　　“安宁，有我在，不用一个人挨着，若是疼的厉害就哭出来……”

　　“哭……有什么用……又哭给谁看呢……紫玉……不对，你是应龙……其实每一次我都跟自己说熬吧，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呵呵……熬来熬去……也就习惯了……天涯路独自凄凉无人问……不如睡…不如醉……”

　　邝露将安宁的伤口收拾妥帖，轻手轻脚的与仙侍退出大殿，心中竟是从没有过的平静，不妒、不恼……原来自己只能是个旁观者，什么是孤寂之殇，什么是雷电之苦，什么是自损之痛，于自己不过是耳闻目睹，有痛有怜却从来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可安宁却做到了……陛下，这些切肤之痛，总算有个人能与你分担……安宁，虽然我不愿承认，但……还好……你来了……

　　“睡吧，安宁，睡一觉就好了。”静谧的寝殿弥散着浓重的血腥之气，可润玉依旧抱着安宁没有放手，隔着绢绫感受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天涯路独自凄凉无人问……不如睡…不如醉……，紫玉，你为何要让她承受这些？！”

　　是夜，润玉将安宁安置在璇玑宫偏殿，独自一人去了炫境府，本想找悦君聊一聊，却发觉月下仙人此刻也在这里，“叔父？”

　　“安宁/阿宁，如何了？”月下仙人和悦君异口同声的问道。

　　“已经服过药睡了，外伤无碍但天劫之苦怕是要调理些时日才能复原，本座来此是想请教仙君关于安宁的事情。”润玉走到悦君近前，“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天帝想知道什么？”悦君起身直视润玉，神色带了几分肃然。

　　“她说……天涯路独自凄凉无人问，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你既是她的师兄当知这是为何？”

　　“说实话，我原本并不知道的很清楚，可最后幻天炫境一场同门厮杀倒叫我想明白了许多。”悦君回首看向星辰阁，终是一生喟叹絮絮而言。

　　“我们同门五人，其中四人都是紫玉上仙的近身之物，歌笑是笔洗、络纬是琉璃盏、武皇是仙上的头发，而我是拂尘，跟着仙上千年万年得了仙缘，被仙上直接注入灵力幻化人形，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可安宁却不同，她是一颗无意间滚落仙上脚下的葡萄，和仙上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一开始仙上并没有给她灵力，不过是让她独自修习仙法，经历了蚀骨之痛才化出人形，我们四个见仙上如此对她，便对她百般挑剔很是瞧不起。”

　　“啧啧，真是造孽，润玉你瞧瞧你的后世这都是干的什么？”月下仙人听到这里有些忿忿然，“你怎么前生后世都……”

　　“不，月下仙人怨错了，初始我也以为仙上对安宁不上心，后来我才发觉原来仙上放在心上的那个始终都是安宁。”悦君不自然的看了一眼润玉，继续说道，“络纬和安宁都是女身，络纬更是生的倾国倾城，但能在仙上身边近身照拂的只有安宁，自从安宁拿着一柄秋水长天从凤凰山拼杀出来，幻天炫境就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只要安宁在就一定有笑声……而仙上的视线也会一直随着她而动……”

　　“仙上修习的是水系法术，我们五个人中只有安宁和仙上一样，是以她得到的真传非我们可比，渐渐地我们从轻视变成了嫉妒，可修为后来居上的安宁每每在我们遇险的时候，都毫无保留的出手相助，又让我们无法怨怪，只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疏离……”

　　“安宁这么好的性子，你们竟然如此对她。”月下仙人转而怨怪起悦君来，“有你们几个同门安宁真是倒霉，还好这丫头没受到你们的影响，如今依旧如此爱笑，如此活泼乐天。”

　　“爱笑？是啊，我曾经也如此以为，也渐渐对这个爱笑的师妹上了心……可后来我才知道……”悦君说到这里，眼神一暗禁不住握紧了双手，“安宁只有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才会如此，越痛苦越聒噪越笑，太开心反而不喜外露，那个时候她就会静静待在一隅，唯有眼梢有几分笑意。”

　　“凤凰山的那十年，我奉命每隔一年去看看她如何，可我总是看她一身血污的笑，有时大笑、有时轻笑，即便虚弱不堪也要冲着星辰啰嗦几句，对着月光笑上一笑，我以为她没事，却不知那十年对她而言竟是噩梦般的存在……那时的我竟然没有走过去扶她一下，当真可恨……”

　　静静听着悦君的话，润玉此刻虽然面色如常，内心却犹如翻江倒海，后世的我对你如斯，你却在今世渡我半数的修为，修我折损的仙寿，婆娑劫……婆娑劫！安宁谁是你的遗憾，你又将是谁的遗憾？

　　“安宁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吗？”润玉轻声问道，其实问出这个问题很是艰难，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替身，亦不想成为一份礼物。

　　“繁华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度此生，天帝说的可是这个？”悦君回问道。

　　“那便是知道了。”润玉心一沉。

　　微微摇头，悦君思及此不觉带了几分笑意，“不知道，对于名字，安宁其实是有几分怨怪的，只说仙上偏心，我们几个都是如此有意境的名字，只有她得了这两个字，与凡人的平安、金锁、拴柱、狗剩没啥区别，都是为了好养活，可见自己在仙上眼中就是个不同文墨的粗鄙丫头。”

　　“那你又为何知道了？”月下仙人开口问道。

　　“仙上将安宁送入玄晶之后，曾说过这句诗，还说……”悦君看向润玉，一字一顿的说道，“锦觅有锦觅的繁花似锦，安宁有安宁的似水流年，这样的人才适合陪在你身边。润玉，你可要珍惜啊……”

　　月下仙人吃惊的看向润玉，“大侄子……”

　　“本座知道了，多谢。”润玉沉吟片刻又说道，“今夜这些话不要告诉安宁。”

　　“这个自然，安宁快乐是我所愿，名字还是简单一些好，含义太多反而不美。”

　　“你为何唤作悦君？”

　　“天帝这是明知故问，虽然仙上是陛下的后世，可这心意想来应是相通的，这个难道还来问我？”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润玉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桀骜的少年郎，哑然失笑，“悦君，你心悦之人可是安宁？”

　　“是。”悦君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意，“可仙上曾言，安宁不是我的缘，我现在只想陪着她找到属于她的缘分，但绝不能是个替身。”

　　润玉没有言语，只静静看着神色坚毅的悦君，如此这般坦诚，如此这般直白……紫玉，你这徒儿教的不错，不似我总是将心事深藏。

　　“不要……不要……我……好冷！”衣袖中传来安宁断断续续的声音，润玉将传音秘镜取出，发现安宁此刻陷在梦魇中不知所措。

　　“糟糕，安宁又做噩梦了。”月下仙人急忙起身焦急的冲着润玉说道，“你赶紧回去，安宁说只有你的仙幛能让她安心睡觉，你不在她身边她就睡不踏实，如今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话音未落，润玉已经化仙法而去，只剩下月下仙人和悦君二人面面相觑。

　　“仙人，你这样说好吗？”悦君无奈的看向月下仙人，“安宁好像只说过仙幛，没说要他在身边才能睡得踏实吧？”

　　“这有什么区别吗？”月下仙人狡黠的回道，“反正你也说了和安宁没缘分，那我就顺便牵个缘分试试喽。”

　　“你……”悦君深深为自己刚才的话后悔，这个世界的神仙怎么都如此不靠谱呢？！

　　璇玑宫

　　润玉入了偏殿，就见魇兽在床榻旁来回踱步，而安宁一头大汗，五官扭曲，一双手在空中乱舞，口中呓语不断，一会儿紫玉……一会儿应龙来回颠倒，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抬手结了仙幛，润玉坐到安宁身边，一边替她拭去汗水，一边轻声安慰道，“我来了，安宁，好好睡吧。”

　　这话仿若魔咒，瞬间便让安宁平静了下来，只是那一双手却紧紧攀住了润玉的手臂，稍一带就让人牵到了她身侧，于是乎润玉只能半躺半坐的在安宁身侧颇为辛苦的又睡了一夜……

　　魇兽看着仙幛中安然睡去的安宁，也寻了个角落卧了下来，垂首间吐了个金色的梦珠出来，润玉双眼微闭一抬手便将梦珠击碎，魇兽嘤嘤两声便也睡去了。

　　安宁，那些痛苦的梦境都化去吧，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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