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破障录

　　正房的屋檐噼里啪啦往下滴水，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响亮。王老财心烦气躁地就着豆大的油灯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盘，听着屋外的声音，眉头越皱越紧。

　　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下雨，恐怕今年的收成不太好。他磨磨牙，恐怕今年的租子又收不全了。

　　想到这里，他粗暴地合上账本，发出响亮的啪嗒声。

　　床上睡觉的王钱氏嘤咛一声，迷迷糊糊爬起来抱怨：“她爹，还不睡啊！再算也多不出一个大子儿来。”

　　“不算怎么养活你们娘儿俩，哼。”王老财冷哼了一声。

　　王钱氏向来尊崇丈夫，被丈夫呛了一声，妥协，“行，快睡吧，明儿再算。别吵醒默默了。”

　　见她提起心爱的女儿，王老财这才熄声。他细细将桌子上的账册收拾起来，算盘细细地擦过吹灭油灯，刚爬上床就听到“哐哐哐”的砸门声。

　　这深更半夜的，还下着雨，王老财皱皱眉头，高声喊道：“老吕，有事儿明儿再说。”

　　“爹爹！爹爹！默默！”

　　王老财吓了一跳，这都什么时候了，宝贝女儿还没睡？

　　身旁的王钱氏催促道：“赶紧下去开门啊！默默怎么了？”

　　王老财连忙趿上鞋，小跑过去开门。门吱呀一声大开，夜里一片漆黑，门外站着一身白衣蓬头散发的小女孩，垂着脑袋，黑夜遮着脸，看不清神色，浑身哆嗦个不停。

　　王老财心里一揪，莫名心里惊惧不已，甚至不敢伸手抱女儿。

　　突然一道光亮划破天际，轰隆轰隆的雷声仿佛在耳边炸开。王老财这才趁着光亮看清楚女儿的脸，包子般的小圆脸红扑扑的，翘着嘴角，得意洋洋，跟她炫耀她抓到的蟋蟀一个模样。

　　所以不是害怕得哆嗦，而是兴奋地颤抖。王老财半晌无语，拥有一个大胆霸王女儿是什么体验？

　　王默昂着小脸，笑：“爹爹！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夜里看不清，王老财只看见女儿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东西。闪电划破黑夜，王老财瞬间如坠冰窟，后背泛起一层层的白毛汗。

　　雷声轰鸣，他劈手抢过那只红绣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从哪儿来的？”

　　王默得意地背起两只小手，挺胸抬头，“从鬼手里抢来的！”

　　听到这里，王老财吓得一哆嗦甩手将红绣鞋扔了出去。披上衣服走过来的王钱氏只觉眼前划过一个东西，掉到地上，她猛拍着胸脯，低声嘟哝：“这是什么？”

　　她捡起来一看，马上将鞋扔掉，凄厉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王默无语地跑过去将鞋捡起来，“娘，你怕什么！你柜子里不是也有这么一双鞋吗？我以前还看见了。我专门抢过来想跟你柜子里那双比比的。”

　　王钱氏本来就被红绣鞋吓得七魂丢了一魄，再听到王默的问话，心一揪，无助地看向王老财。

　　王老财沉着脸警示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摸摸王默的头，温柔地说：“默默乖，你到床上躺一会儿，这鞋你给我。”

　　“不行！我答应过那只鬼，要还给她的！”王默拽着鞋不撒手。

　　王老财一听她说“鬼”，后背就直冒冷汗，他扯着嘴角将宝贝女儿抱到床上，“那你睡吧。我去帮你把鞋还了！”

　　王默犹豫片刻，将鞋递给王老财，还不忘连声嘱咐：“一定要还给她哦，我是老大，一定得说到做到。要不然，小弟们以后就不会听我的了！”

　　王老财攥着那只绣鞋，苦笑：“好，你快睡吧！”

　　王默得到他的回答，这才放下心来，攥着他胸前的衣服依偎在他怀里合上眼。

　　王老财抱了她一会儿，觉得她应该睡着了，轻轻把她放在架子床上，朝王钱氏打个眼色，率先走出房间。

　　王钱氏拧着手看了床上的王默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出去了。

　　外面还下着雨，王老财背着手站在房檐下。王钱氏挪着步子靠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脸上一疼，迎来他的训斥，“你怎么还留着那种东西，赶紧扔了！竟然敢回来纠缠默默，以为我拿她没法子了吗？”

　　她垂头捂着脸半晌没吭声，王老财皱着眉头呵斥道：“听到没有！”

　　她含着泪也不敢哭出声，哽咽着应了一声。

　　突然，王老财握着绣鞋的手一烫，赶紧甩了甩手，低头一看却发现手里的红色绣鞋已经变成一团黑色灰烬。

　　诡异的场景让夫妻两个齐齐一僵。

　　王老财回过神来，匆忙将手里的灰撒到雨里，任凭有些冰冷的雨水将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木着脸，叮嘱王钱氏：“你柜子里的鞋不要烧，就扔到山上的泥沟里。你看好默默，就让她待在咱们那屋睡，不要回去。”

　　王钱氏还是没说话，只点点头。

　　王老财咬紧后槽牙，也没带蓑衣大步冲到雨中。看他走得没影了，背后的王钱氏这才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呜咽起来，雨下得愈发大了，完全掩盖了她的哭声。
　　**
　　老吕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等自家老爷回来，昨儿晚上老爷突然跑了出去，这不太对，往日里老爷夜里都不出去的。说是还得点灯笼，花银子。他提着心就再也不敢睡，生怕出什么事儿。

　　美美地一觉睡醒的王默踩着木屐啪嗒啪嗒走过来，撒娇地抱住老吕的脖子，“吕叔，我想出去玩~。”

　　老吕被缠得咧开嘴笑了起来，刚想答应，抬头就看到自家媳妇儿脸盆大的圆脸皱皱巴巴，小眼睛拼命给他飞眼神。他这才反应过来，估计是夫人不让小姐出去玩。他憨憨地挠挠头，“小姐，外面还下着雨呢，小心把你的袜子给弄脏了。”

　　王默一看就知道这门是出不去了，她气鼓鼓地托着腮帮子，她还想去跟她的小弟们去炫耀一下昨儿晚上的鬼呢！

　　“爹呢？”

　　“我也不知道老爷去哪儿了，都没带伞，恐怕得被雨淋了。”老吕巴不得小姐能抛开刚才的念头。

　　吕婶心疼地看着被斜进门檐的雨浇湿的裙摆，那可是老爷专门从县城里带回来的料子。听说贵得很，都不让她和夫人缝，专门请了外面的绣娘给小姐裁的。她蹲下身子哄王默：“小姐，咱们回屋里去吧？老奴今儿做了山楂糕，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老奴盛给小姐吃好不好？”

　　“不好！”王默撇撇嘴，“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回来。”

　　老吕夫妻两个都发愁起来，自家小姐可是个驴脾气，犟得很。要是老爷一直不回来可怎么办？

　　正愁着，老吕就听小姐惊喜地叫道：“爹爹”，这才就发现不远处老爷斜斜地打着一把粗糙的油纸伞，伞面大半都遮着旁边梳着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爷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他连忙打着伞跑过去给老爷撑伞，高声道：“老爷，您去哪儿了？”

　　王老财半边身子都是湿的，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却也没理老吕的问话，低声冲旁边的老太太说：“何婆婆，这就是我的家了。”

　　老吕顺着老爷的眼神看过去，顿时怔住了，这个老太太两只眼睛没有黑眼珠子！白茫茫一片！

　　何婆婆抬起头细细打量王家的宅子，青砖瓦房，红漆大门上的蝙蝠门环铮亮，门前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她微微颔首。

　　王老财瞬间松了口气，躬身引着何婆婆往里走，顺手抱起看见他就兴高采烈的宝贝女儿，“何婆婆，这就是小女。”

　　王默抱住王老财的脖子，上下打量一番身前的人。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归拢在脑后攥成一个发髻，鼻翼法令纹勾出两道深深的沟壑，还有那双眼睛，布满白翳。“婆婆，用不用默默牵着你走？”

　　王老财大吃一惊，惶恐地看了何婆婆一眼，厉声呵斥王默：“默默，不可妄言！何婆婆，小女不懂事，还请何婆婆不要介意。”

　　他心里惴惴不安，此番还有事相求。默默言语不妥当，他只能先发制人，别人一听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总要做出大度的样子。

　　没成想，何婆婆却瞪着白茫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默看。

　　他恨不能兜头将女儿整个人都罩起来。在外做生意，他最忌讳这种神婆神棍，平日里坑蒙拐骗，还不能不敬着。毕竟没办法分辨到底哪个人是有真本事，也不用多能干，只要有一样本事就能让人倾家荡产。

　　往常他绝对不会让女儿见这种人的，这次真没法子了。

　　他不禁抱紧女儿，扯起嘴角笑道：“何婆婆，我们屋里坐吧。”

　　何婆婆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王默。

　　王默却丝毫不怵，挺着胸膛迎着何婆婆的眼神。隔壁村子就有个老爷爷，生来就是瞎子，但是人很好，平日里还会给她用草编小老鼠。虽然她一点都不喜欢小老鼠，但是爹爹说了，长者赐不能辞。

　　不过她从来没见过眼睛这样的还能看得见，她好奇极了，“婆婆，你为什么看着我？你来我家是干什么的？”

　　王老财大惊，恨不能捂上她的嘴，急忙岔开话题：“何婆婆，我们进屋。”说完，抱着女儿就穿过绘着青山绿水的影壁，往里奔，头都不回一下。

　　被撂下的何婆婆捻着手指看着两人身后的黑影，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低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保佑。”

　　胖胖的吕婶眼睛一亮，她老早就想给早逝的儿子做场法事，但是到现在都没找到门路。庙里的道场又太贵了，她凑过去搀着何婆婆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何婆婆，快请进。”

　　看着自家的蠢婆娘二话不说就沾手了，老吕捏捏额角，打个寒颤缩回去坐回大门槛上。那个何婆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蠢婆娘就自个儿凑上去了。怪不得到老了也没攒下几个钱。不过也罢，反正他们无儿无女，银子放在手里就图个痛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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