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淑琴一心护着和舍子，其中的缘由不过是觉着先前欠了德妃人情，而又恰逢当初的德妃是顶着苏州府秋佳氏长女的名头入的宫——现今德妃已是香消玉殒，淑琴便把这份报恩之心转移到了秋佳氏小女和舍子身上，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偏偏当年那德妃入宫，只是成了苏州府的替死鬼。秋佳氏长女情愫暗结不愿入宫，秋广培没了法子，只得从民间穷苦农户人家买了年纪相仿的女孩，代替送入宫中。

　　只是不想这买来的女子却是深得皇上宠爱，甚至倚仗端庄品性一路升至妃位，就连一度恃宠而傲的纯贵妃，在当时也不过是德妃娘娘身边的陪衬——可成也得宠，败也得宠，德妃的心思只适合在乡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懂得应付这后宫狡黠的人际关系，终于还是被皇后联同当时的纯妃加以陷害身故。

　　所以对于和舍子同淑琴，晴月手中还留了这道消息作为防备，倘若有朝一日和舍子真因了某些缘由胆敢对自己下手，那离间她俩之间的关系便是最好反击——当淑琴知晓曾经处处为护自己的德妃娘娘，竟是为了保全秋佳氏一族的后代而被迫入宫，且最终还落得命丧下场，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另一方面，对于和舍子，晴月又是从未起过加害之心。自己对和舍子究竟是一份怎样的情感？从初入宫的时候，和舍子都不过是自己能够顺利到达紫禁城的筹码，甚至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和舍子都还是自己冒险做一切试探之事的挡箭牌，如果没有再发生后来那么多的事，晴月时至今日也不会改变一丝一毫的原有做法。

　　只是，当看着她为了白亦宇，那个懵懂的青梅竹马，那个甘愿以断绝父子关系为条件一心追赴皇宫的情郎，为了他，能够狠了心成为这尔虞我诈的后宫一份子。晴月才惊觉，原来和舍子，从来都不只是那个逆来顺受，苦苦期盼平和的和舍子。

　　她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她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计谋。

　　那个曾经跪在咸福宫瑟瑟发抖的她，那个曾经感染风寒孤苦无依的她，已然跟随着北方的干冷冬风淡然飘去，留下的那具躯壳，一如几年前苏州城柳絮飘扬的春日里，将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儿生生送上再也难回故土的马车的那人。

　　任女孩儿哭哑了喉咙，任干涸的泪黏带着发丝。

　　“贵人……”见晴月已是坐在梳妆台前呆愣了好一会儿，蓓兰心里念想着已是快到了要去毓庆宫集合的时候，才不得已走近了喊道，“咱们的抓紧些了，不然一会儿迟了皇后娘娘又得数落。”
　　已是出除夕日，皇后邀了后宫一众妃嫔，连同重臣福晋、命妇前往佛堂献花，以求来年平和无忧。

　　自打入宫以来，晴月还未曾与后宫妃嫔之外的女子打过照面，但又心想只怕今日的这番聚会，又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端，便又叮嘱蓓兰挑了净素些的衣裳，连着头钗也只以玉簪为主，只是在脖子上又戴了一串南海珍珠。

　　毓庆宫内已是聚了不少往日未曾见过的面孔，蓓兰只是凭着自己的记忆一一介绍着，那些人见着晴月，觉得不过是一身简单装扮，便也未放在心上。毕竟这后宫的女子几十上百，得宠的却终究不过是那几个，又何必花费多余力气在这面生又不招摇的人身上。

　　晴月也懒得搭理，只不过透过人群，其余人都是三两聚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只有元妃一人由莺蕊陪着伫立在一株红梅树下，那枝丫长得并不高，只是恰巧落在离发髻不过一根手指的位置。

　　远远望过去，倒像是那枝落满红梅的枝丫长在发髻上一般。

　　“元妃姐姐，”晴月带了笑意走近，“今儿可真是热闹了，来了这么多人。”待与元妃齐了身子，才又转了向，与身边人保持了一个姿势望着息壤的人群。

　　“除夕，就是要热闹才对啊。”元妃笑意盈盈，似是对这场面颇有了兴趣，不过也就一会儿，那抹笑意便收了尾，顺着她的目光，晴月看向毓庆宫门口，只见纯贵妃身着红色袍子，正由寿公公扶着缓缓落下台阶。

　　原本嬉笑地福晋、命妇们纷纷噤了声，虽由着宫里的风言风语，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纯贵妃早已非先前那般权势在手，但毕竟都知道这角色的厉害，便也不敢多加造次，只是互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敢多说一句话，怕被当做出头鸟给了教训。

　　虽已今非昔比，但纯贵妃始终是不削与这群外围女子一般见识，在台阶上环视一番，找着了晴月，才迈下最后一阶，也不肯多看她人一眼，便直直的朝着红梅树这边走来。

　　那元妃似是带些紧张，只是光站在她边上，晴月都能感觉她的无措与不自在。不过想来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在纯贵妃最得势的时候，这元妃可还是同恕妃一道陪伴在其左右，可如今纯贵妃的咸福宫清冷如废宫，恕妃懂得树倒猢狲散的道理，早早投奔了皇后娘娘；可这元妃却是自命清高，不想再纠结于这后宫的纷繁复杂，便两边都逐渐冷漠了关系——可在纯贵妃眼里，这便是不敬。

　　“晴月来得可是早呢，”纯贵妃站定了，先是对着晴月招呼一声，而后又是单用眼神剜了一番元妃，“啧啧，我还当是谁怵在这儿跟个木头似的，这脸倒是看着眼熟的很……是恕妃还是潇妃来着？”不远处的几个妇人已是望着这边，晴月知道纯贵妃不过就是要元妃难堪，便也只能用眼神安慰着，见没人应声，纯贵妃身边的寿公公才开了口，“回贵妃娘娘，这是延禧宫的元妃娘娘。”

　　分明是认得，纯贵妃想要的就是要众人懂得这失了势的贵妃，依旧有权奚落堂堂妃嫔。“哦？”假意回想不起，纯贵妃嗤了一声道，伸出手，元妃被这突然的举动惊了一着，不禁缩了身子，这维诺的模样倒引得纯贵妃咯咯笑起来，“这胆小如鼠的模样，却叫本宫记起来了，元妃……是从前日日不落来咸福宫跪着请安那位？”话音落下，伸出的手指已是一用力，便将元妃头顶那枝梅花折落下来，飘了几片花瓣，沾在发髻上。

　　“沫，沫尔……给贵妃娘娘请安……”元妃已是颇为不安，晴月都能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地发抖，纯贵妃却是不应声，只用一种戏谑的表情望着她。

　　好在正当气氛弩张之际，皇后从屋内走了出来，原本只望向这边的众人紧忙调整了身形姿态，纯贵妃虽是还未全然出尽这口气，但也只得跟着面向了皇后。

　　见该来的人都已来齐，甚至有些不该来的人也出现在了毓庆宫，皇后心里虽是奇怪，但当着众人面也不好露了疑惑神情，便冲纯贵妃喊道，“纯贵妃今日也愿意同本宫一道去佛堂，那是再好不过了。”

　　“皇后娘娘，”纯贵妃微微行了礼，又是环视了这同样站在庭院里的众人，“这年年的佛堂献花，本宫都是一道陪同，今日不过是循规蹈矩，怎么说得竟好像有多意外似的……”

　　这话语，她人一听便是来者不善，皇后自知纯贵妃不过是要借着这场子耍耍余下的威风，好叫自己日后在这宫里还能有些分量，可这又怎能如她所愿？便又露了关切神情，“纯贵妃能一同前往，那自是最好不过，只是本宫听闻近几月贵妃一直身体抱恙，才在咸福宫深居简出……这去佛堂的路有些久，又是冬日风寒，本宫担心纯贵妃的身子能不能吃得消……可不要因着一时的强撑，到时候反而耽误了今夜陪伴皇上共度年夜。”

　　这话中的意思，是要这在场人都知道，这纯贵妃可不只是失了皇上的恩宠，连带着焦虑成疾，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想要东山再起？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正为自己的这番话洋洋得意，岂料纯贵妃却是毫无预兆地忽然扬起巴掌落在身边不明就里的寿公公脸上，事发突然，以至于紧挨着她身边的元妃失声惊叫起来，好一会儿才紧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场内其他人更是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这纯贵妃究竟要做些什么法子。

　　“你这狗奴才，这宫中风言风语传得如此甚嚣尘上，要你何用？”只是说到这又缓了面容神色，“如今连皇后娘娘都听信这般无稽之谈，还不知罪？”

　　“贵妃娘娘……这，这奴才确实未曾听过哪儿有传娘娘您身体抱恙的话语啊……”那禄公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都要埋下去，却是带了哭腔呼喊冤枉。

　　“怎的？”纯贵妃勾起一丝嘴角，又是端望着皇后，“难不成，还是皇后娘娘特意编了这段胡话，栽赃你这狗奴才不成？”

　　“贵妃娘娘……奴才，奴才……”那禄公公自是不敢应了这话，吞吞吐吐好一番都不敢作答。还是皇后打断道，“既然贵妃身子安然无恙，那也不必再动这无端的怒气。”

　　“皇后娘娘，”纯贵妃见这皇后已是面色阴沉，接着说道，“本宫方才这一巴掌的力道，不知能不能叫人知晓，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是不会在咸福宫应验的呢？”

　　“都还愣着干什么！”见纯贵妃似是不依不挠，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禄公公便喝到，“还不紧着些去佛堂，误了吉时那可是白费了这番功夫！”

　　众人经这一提醒，才收了看热闹的心，三三两两催促着拥出了毓庆宫的大门，跟着一行人，皇后从屋门口缓缓跟上，只是路过纯贵妃这边的时候，只落了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似是吃不明白这纯贵妃哪来这莫名的底气，竟敢到毓庆宫撒野；又似是明知有事发生，偏偏又捉摸不透究竟还有什么事既能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又叫自己如此手足无措。

　　纯贵妃冷冷一笑，才用脚踢了还匍跪在地上的寿公公，那寿公公明了意思，慌忙爬起身子，伸手好叫纯贵妃能搭着自己的手背。

　　晴月心中也有不解，依照纯贵妃现今的处境，难道不应是在咸福宫养精蓄锐，待到时机合适时出击才有胜算吗？怎么今日平白无故地，忽就来了毓庆宫闹事？还是当着这么多朝中大臣女眷的面，如此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对她日后又有何好处？

　　不过不解虽是不解，但晴月还是忍不住感叹这步棋竟敢走得如此阴险。

　　方才那番指桑骂槐，明眼看虽是怪罪寿公公办事不当，竟纵容关乎咸福宫的流言肆虐后宫，但实则却是直指皇后造谣诬陷——同时，又是要叫这在场的人都看着，她纯贵妃依旧是当年如日中天连皇后都不曾放在眼里的纯贵妃，她人若胆敢犯她一次，定是吃不得什么好果子。

　　险棋，才有胜算的可能。

　　纯贵妃已是快要走到宫门口，晴月才搀了元妃的胳膊，只是将自己的手心贴在她的手上，好叫那明显得抖动遮掩些。

　　元妃看一眼晴月，强挤出一个笑脸，只是红出一圈的眼眶是藏不住的不安。

　　“没事了，元妃姐姐……”晴月小声宽慰道，只是才走了没几步，便慌忙停住了脚。

　　原是前边的纯贵妃不知怎地，又定住，此时的毓庆宫庭院已只落下了晴月同元妃还有蓓兰等宫女几人，元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若不是晴月拉着，估计已是连站稳都难。

　　纯贵妃回过身子，面上了笑意，“元妃妹妹，怎么这般神情，是怕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贵妃娘娘……元妃姐姐平日鲜少与人接触，只是方才有些受惊了。”晴月帮着解围。

　　“呵，”纯贵妃却是掩了嘴朝天笑道两声，“论本事和胆量，元妃妹妹可是要多向晴月学一学……毕竟那寂寥的永和宫今日已是成为皇上夜夜思恋的地方，这等本事，纵观整个后宫都无几人会呢……”而后又顿了一番，“不过，有这等本事的好妹妹，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

　　见晴月露了不解的神情，纯贵妃笑道，“今夜，本宫可是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到时，可不要惊得说不出话来……”话说完，已是由寿公公搀着出了门去。

　　大礼？晴月心里只觉得莫名发憷。

　　有种不好的预感弥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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