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天色阴沉，这场雪憋了许久，一直倾泻不下，像是个苦着脸的妇人，纵有百般不幸与委屈，却都吞咽在肚里，不与他人说。

　　樱兰回到永和宫的时候，晴月还睡着。暖炉直烘得叫人脸颊落了红晕，床上的人呼吸均匀，偶尔翻了身子，发出一点声响。

　　蓓兰刚才提到的浙江巡抚钮祜禄氏小女钮祜禄·晴辰，樱兰是有听晴月说起过的。还在储秀宫的时候，就曾从晴月同和舍子的闲聊中听得过这个名字，而那次在御花园，已是和贵人同如贵人的两人发生冲突，和贵人也曾脱口而出“像害晴辰一样害我”——可主子偏偏又分明说过，这晴辰是与自己一同北上时候，在山里遭遇了山贼，被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真叫人越想越糊涂，只不过能肯定的是，这晴辰现如今入了宫，必定不是如贵人想见到的局面，倘若就此不知情，还指不定往后会出什么岔子，便下了决心一会儿等晴月醒了，就赶紧把这消息与她说说。

　　屋外已是兴起了北风，呼啸作响，樱兰透过窗缝望着天际直直压下来的一团漆黑，心想这场雪可算是要下来了。

　　晴月是在晚饭点的时候才起了身子，那会儿樱兰正在往暖炉里添了炭火，听见里屋有声音，便匆匆擦干净了手，从壶里倒了杯温水，“贵人，”递到晴月手里，待她喝了几口，才回道，“方才我已经去了储秀宫，将咸福宫要咱们传的话说过了一遍……”但见晴月似乎没什么反应，或者说晴月也对这事没了主意和把握，“只是，”樱兰眼睛盯着晴月的面部，“我从蓓兰处听得了一个消息，说是浙江巡抚钮祜禄氏的小女已入了宫……还纳闷这浙江巡抚不正是贵人您的父亲吗……”

　　晴月拿着杯子的手明显晃动一下，好一会儿才抬了脸直直地望着樱兰出神，“你说谁？”

　　“说是两个月前皇上在江南时遇见的姑娘……还带了身孕，已是接入宫来，虽还未正式举行仪式，但据说已是暗暗封为辰贵人……”边说着，樱兰注意到晴月的身子都在不住地抖动，似乎竭力遏制着内心的感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又像是不愿承认，又像是不敢相信，晴月松了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杯子应声落在被褥上，沉闷闷地，淌出一个分明的水印。

　　“贵人，贵人……”樱兰见晴月反应激烈，紧忙上前拉着，只是不管如何，晴月始终未能平静下来。

　　也是注意不到过了多久，晴月才渐渐自行恢复了神志——樱兰还在纳闷为何晴月知晓自家的妹妹入宫，竟会是如此惊恐；按照常理来说，一直认为妹妹已经杳无音信，现今却又能在宫中团聚，应是喜悦多过惊讶，怎么晴月的状态却是如此反常？自己先前还是担忧这辰贵人会成为和贵人同皇后以此威胁自家主子的把柄，却不想好像在晴月看来，这辰贵人的存在就是莫大的威胁。

　　“你，可还听得哪些关于这辰贵人的消息？”晴月半坐在床上，问着话，眼睛却是漫无目的的看了远方，透过那一道窄窄的窗缝，庭院里的海棠树只能现了一半的枝丫。

　　“蓓兰也只是顺道提了一嘴，”樱兰回道，“不过，这辰贵人也是刚刚才入了宫，贵人要是想多了解，一会儿樱兰就再去打听打听。”

　　“不，不必了……”晴月抬了手，摇着，又着实想不明白。

　　那日在山上，晴辰分明是被山贼抓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即使到现在，有时候还会入了晴月的梦。

　　自己假意弄丢的那块玉佩，也是猜测到晴辰定会偷偷藏在身上，所以当得知山贼对官宦世家分外仇恨后，故意在马车上失了小计，只有这样，才能足够勾引起山贼一伙对晴辰的欲望，这份欲望不止是抢劫财物，甚至还能牵扯出清白性命之忧……

　　当初的自己准备了这么多，为的不就是从此断了晴辰入宫的路？可为何，如今却又是好端端地入了宫中，还一举拿了辰贵人的衔头？

　　这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晴月想不明白，只知道自己现在已是三面为敌，即使有心要退出这个游戏，也只怕是身不由己。

　　“贵人……”樱兰见晴月恍惚了神色，喊道。

　　晴月却是摆了手，“不必去多做打听，这人会自己来了永和宫的……”

　　那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晴月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密密麻麻的，几乎要将这宫里的其他景色全部掩盖一样，只能透过那没关严实的场子缝隙，瞥见一眼那株孤零零的海棠树，只是才一会儿的功夫，又被雪景挡了身影，只剩又细又长的一溜银白，扎了眼，晃了神。

　　还没到入夜的时候，积雪已经能够没过了脚踝，樱兰从屋外进来，裙脚上还沾了雪印，“贵人，毓庆宫送来了桂圆莲子羹，”边说边举了下手里的托盘，“这大雪纷飞的，还特意送过来，想必是今日的那些话已传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似是有些得意，但见晴月却是面无表情，便又接着问，“贵人，您怎么还沉着一张脸呢？”

　　晴月叹着气，“你就只顾着傻乐呵……都不知这碗桂圆莲子羹是福是祸。”

　　樱兰见晴月还是为着那些话在担忧，倒是笑起来，“贵人，您就不要再担心这个啦，依樱兰看来，这话才不过几个时辰就能传到毓庆宫，那想必不出三天，就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到那时，您害怕咱这永和宫还会冷冷清清吗？”

　　晴月只当她是被纯贵妃的话语迷了心窍，便也懒得在争辩，只是说今日还只觉喉咙口不舒服，这桂圆莲子羹有点食不下咽，就先放着吧。

　　只是又叫樱兰托御膳房背了些米粥小菜，将就着吃了一顿。

　　待到入了夜，这外头的雪还是没有要停得意思。却是毓庆宫的禄公公来了永和宫，说是皇后娘娘摆了小席，邀请和贵人过去聚一聚。

　　“贵人……”樱兰忧心这一趟有诈，毕竟这大雪纷飞夜，哪还有叫准备就寝的贵人去毓庆宫的道理，便偷摸着向晴月摇头，只是那禄公公一直在门口候着，晴月也无法，只得回道，“有劳禄公公回去告诉皇后娘娘一声，晴月换件衣裳便来。”

　　等听到门外踩着积雪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樱兰才有些嗔怪地问，“贵人，这个点还去毓庆宫，您不怕皇后娘娘摆鸿门宴要吃了你呀？”“还能有什么法子？”晴月自己从箱子里拿出披风，“你不都接了人家送的甜汤吗？那就是领了毓庆宫的情，倘若现在不去赴约，那便是有意叫皇后娘娘下不来台面，更何况，”晴月转了身，示意樱兰帮着系了袋带子，“这宫里现在谁风头一时无两，还不是皇后娘娘？违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这永和宫以后难道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樱兰在结果桂圆莲子羹的时候，哪里能想到这背后竟还有如此复杂的关联，此时更是不知该如何办，“那，贵人您也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准备，就去毓庆宫呀……”晴月却显得不以为意，只是掸了掸袖子，将褶皱处摸平，“既然皇后娘娘敢在这个时辰来喊，那便是不怕外人知道，既然不怕外人知道，那又怎会行害人之事呢？”说着便要出了门去，“唉，”樱兰想了似乎有道理，毕竟要是这大晚上主子去毓庆宫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必定与皇后脱不了干系——皇后娘娘老谋深算，才不会做这种吃亏事，只是见晴月已经先行一步踏入了雪里，才惊叫一声，打了伞紧忙跟上去。

　　晴月还没能跟上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晴月脸颊上，冰得叫人不由得打上一个寒颤，却没有黏腻的感觉，像是不会融化般，只是干干地沾着。

　　但等晴月伸了手要去将它从脸颊上摘下时，又刹那间消失了踪迹。

　　觉得好玩，正想抬头望一望，究竟是怎么的夜，才能落下如此纷扬不止的大雪，却只觉眼前一个高大阴影，还未能反应过来，又是谁张开了手，将一个硕大的斗篷铺张在自己头顶，迎面而来是一场带了微醺的气息。

　　“齐……齐大人……”樱兰的伞还举在半空，但见默许已差点与晴月撞了满怀，此时更是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撑起在晴月头顶，将那干冷的空气与绵密的雪挡落在外头。

　　“怎么这般晚了，还来永和宫，”晴月一抬头，便望见默许眼里闪烁的一如星辰浩海，然后是隐隐的酒气，“还喝酒了？”挑了一边的眉，心里还奇怪与默许相识的这几月来，鲜少见他喝酒，怎么今晚还喝上了？

　　“嗯……”默许应着，眨巴了下眼睛，“就陪颜季他们喝了几杯，眼见着这雪越来越大，就想来看看你……”听罢这番话，晴月心里淌了一丝暖意，嘴上却说着，“这下雪，同来看我又有何干系，我看你是要来我这耍酒疯了……”

　　“没，才喝了几杯，怎么可能耍起酒疯呢……”默许急了，忙着解释，却又因着醉意，好一会儿都不能把话说清楚，反而引得晴月樱兰二人咯咯笑起来，“你俩笑啥呢……”默许嘟囔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晴月紧忙扶住，樱兰见状也赶忙把伞丢在一边，搭了一把手。

　　“没事……没事……我，就滑一下……”默许连连摆手要推开两人的搀扶，却是好几次都站不直身子，晴月对眼前这人是又好气又好笑，便转了身对樱兰说道，“先把他扶进屋子里，你好生看着，毓庆宫那边我一人过去便是了。”

　　“可是，贵人……”樱兰想说什么，却被晴月又堵了嘴，“你若不在这永和宫看着，别人来见着他，岂不是更要有灾祸？”

　　“是……”几般无奈，樱兰也只得依着晴月的主意。

　　好容易才把已经响起了微鼾的默许搀进了屋子，放在榻座上，晴月又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抱过来给他盖上，才吩咐樱兰道，“去泡一杯生姜蜂蜜水给他喝了，若是有人来了永和宫，便说我今日身体不适已睡下，可万万不能开了门，知道吗？”

　　樱兰点着头，只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贵人，您在毓庆宫可自己也小心一点……皇后娘娘不是善茬，这会儿还不知道是想了什么法子呢，可千万别着了那边的道。”

　　晴月点了头，打开门将樱兰方才打着的伞抖了一番，那些雪片便纷纷落在地上，再撑开，已是一副干净模样。

　　今晚的雪可真大啊，还是忍不住要再叹一声道。

　　庭院里的海棠树都已经不堪重负弯了枯枝，远一点的地方，都已是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了楼宇高阁，看不见了红墙瓴瓦。

　　任是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只有无边无际的白，是冷白，是惨白。

　　冷惨的就像，两堵高墙间，晴月一人踽踽独行留下的一串脚印，无人相伴，前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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