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纯贵妃从毓庆宫出来后，直接回了咸福宫，因着受了气还哑巴吃亏说不出，便连小寿子都懒得叫回。

　　等到入了夜，小寿子守在永和宫才有些不耐烦，托人一打听得知今日在毓庆宫发生的事，才暗叫一声“坏了”，紧忙往咸福宫内赶。

　　“寿公公。”樱兰见他行色匆匆，却是怎么也喊不应，于是赶紧拦下了来通信的小太监，知道了再毓庆宫纯贵妃已是被皇后同和舍子二人对付得难以招架，心里虽是着急又害怕，急得是自家主子这一趟苦头可算是白吃了，怕得是现如今毓庆宫和坤慈宫那两位都知了晴月已是同咸福宫为伍，不知着往后还将如何过来找茬。

　　但急和怕都也只在心里念着，推开了屋门樱兰又伪装得像个没事人，只是用热毛巾替晴月擦了脸，又问道，“贵人，现在可是有胃口想吃些什么了？”

　　晴月躺在床上还很是虚弱，只摇了头。

　　樱兰便点了点头，替她摁严实了被褥，端着水盆退出屋子去。

　　只是刚到庭院，就听见有人推了宫门进来，待那人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默许，“晴月……可还好？”默许没料到樱兰就站在院内，正打了照面还吓了一跳，但见樱兰已是红着眼眶，便也不多说话，径直走入了屋子里。屋内已是门窗紧闭，只留了一盏烛灯，摇曳着余晖将来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能从桌前一直蔓延到床脚。

　　晴月微微侧了脸，见来者是默许，便露了笑脸。“这又是何苦……”默许只是自责地叹气，拖着步子好一会儿才敢坐在床沿，只是心里难过得很，若不是自己将那小蛇带来了永和宫，晴月便也不能施展这般计谋，害得她如今苦痛缠身，却又未能动摇和贵人一分。

　　不知事情已成定局的晴月只当默许不过是来探望自己，便将脑袋枕在他腿上，任由他的手轻抚了自己的鬓发，说也奇怪，只是自己睡着反而不踏实，现在能够感受到另一人的体温时，才一阵困倦袭来，默许的眼睛倒映着点点烛火的光亮，看不明白里边的心思。

　　樱兰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晴月屋门，只听里面没有声响，才又轻佻着脚步出了永和宫。

　　在平日里，樱兰是不会在晚上还偷溜出门的——只是今日恰好有默许在屋子里头陪着晴月，而更为重要的是，倘若自己今晚不出来走这一遭，只怕永和宫就此要被联手成为众矢之的。

　　步子走得快，不消一会儿就到了咸福宫，也没有多作犹豫，便入了宫门。

　　纯贵妃还未梳洗，只是端坐在榻座上品着香茗。

　　见小寿子领着樱兰入屋来，也是正眼都不多加一瞧，冷哼一声，“怎么？不在永和宫看着自家主子，还有闲心逸致来本宫这溜达？”

　　樱兰却是一个跪地不起，“纯贵妃娘娘，求您这次一定帮帮如贵人……”“本宫又如何帮得了她？”纯贵妃喝着茶，回得漫不经心，“这坤慈宫有那淑琴帮守着，我看不消几日，便是气焰盖过了永和宫，哦不对……”放了茶盏，纯贵妃才肯用眼神打量樱兰一番，露了一个戏谑地笑，“都忘了，坤慈宫现在就风头盖过了永和宫，人家要你们往东，你们还哪有敢往西的念头？”

　　“娘娘……”樱兰抬了脸，见纯贵妃神情鄙夷，想着今日在毓庆宫必定是受了不少窝囊气，“如贵人喝了药酒后，身子还虚得很，若娘娘此时不护着永和宫，只怕……只怕出了事，如贵人也受不住……”说着，已是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

　　“啧啧，瞧瞧这哭哭啼啼的小模样，”纯贵妃似是不耐烦地用小拇指套挠了太阳穴一番，看了小寿子一眼，有把目光落回到樱兰身上，“怎么，那药酒是本宫逼着你主子喝下去的么？这苦肉计馊主意是本宫逼着她去演的么？”

　　小寿子同边上几个宫女掩了嘴偷笑，纯贵妃也不加以制止，反而纵容似的跟着干笑几声，“这宫中弱肉强食，输也要输得体面不是，我看着永和宫是气数已尽，你一个小小宫女也担当不了什么，不如早些为自己打算打算，”停顿半晌，又像是询问似得冲小寿子问道，“本宫这咸福宫可还有什么打杂活，能给安排安排？”

　　“娘娘，咱们这咸福宫，可不缺这蠢钝又晦气的人呐。”小寿子回道，又是惹得几人嬉笑起来，纯贵妃笑着却又佯装无可奈何，“也不是本宫不帮你……”

　　“娘娘……”樱兰只当那些话语都不过是耳边风，似是下了莫大决心，才终于又敢抬眼正视了端坐着的纯贵妃，“樱兰此趟前来，并不是相求收留，樱兰也从未曾想过要在这节骨眼上弃如贵人而去……”

　　“放肆，纯贵妃娘娘好意替你着想，竟还敢加以揣测反驳！”小寿子生怕樱兰后边还有什么不敬的话，忙喝着制止她再往下说，倒是纯贵妃好像突然有了兴趣，便抬了一只手打断小寿子的话，“所以呢？只是来本宫这儿哭一场，期望本宫心软伸以援手？”

　　樱兰深吸着一口气，生生将堵在喉咙口的哭腔憋回肚子里，才继续说道，“樱兰虽是一介宫女，但也知这后宫有派别之分……”见纯贵妃还无反应，便接着说，“纯贵妃娘娘这西宫，与皇后娘娘那厢东宫，早有芥蒂……只是……”

　　“只是什么？”纯贵妃停了手里的动作，好似要听听这小小的永和宫宫女能说出什么话来。

　　“只是，”樱兰自知说出口便是惹祸上身，但现时又别无他法，只能走险激上纯贵妃一番，才有一丝机会能叫她再扶晴月一把，“只是，宫里上下都知，此前绾珠一事，东宫已爬于西宫之上……皇后娘娘如今正是得意时……”

　　“大胆！”小寿子按捺已久，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只见纯贵妃脸色也稍有变化，便赶紧怒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竟然敢在贵妃娘娘面前胡说八道！”

　　樱兰怕就此被逐出咸福宫，只是跪着又往前动了两步，“樱兰斗胆说这番话，绝非意在要故意气娘娘，还请娘娘明鉴！”

　　纯贵妃毕竟在这后宫行走多年，多难听的传言都曾听在耳里，这樱兰几句无关痛痒，又怎会往心里去，只是有些讶于这平日里看似乖巧胆小的永和宫宫女，竟能为着自家主子如此口出诳语，倒也真是有几分义气。

　　只是在这宫里头义气值不了几个钱，更不能当做救人命的筹码，纯贵妃倒要看看这樱兰还能说出其他什么有用的话来，便示了意，“流言碎语，本宫又何须借了你这张嘴来听取？还有什么话，你就一次全说清了，也别误了本宫休息的时辰。”

　　眼见纯贵妃已是料到自己还有其他话要说，樱兰也就干脆了些，不再兜着弯子，“樱兰知道娘娘为着坤慈宫上位的事忧扰，也才愿意在今日扶携永和宫——只是一时失算，未能一举压制；但倘若，那东厢各宫出了内乱……那娘娘，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樱兰其实对各宫的你来我往本无心参与，只是在永和宫耳濡目染了些，便也偷偷记在心里。那周含本是和贵人自幼带在身边的婢女，却在和贵人当日受罚之际撇清了干系，孤注一掷地主动寻求皇后相助以调离储秀宫——这事，论谁都不会就此在心里抹去芥蒂；更何况，如今的和贵人早已不是当日在储秀宫一心不问身外事的和舍子，而是一个能以柔克刚，善于营造受害者形象以求上位的堂堂贵人。

　　要和贵人与周含再见面能相安无事，只怕是天方夜谭。

　　而至于淑琴——樱兰知晓她身为储秀宫的当家嬷嬷，这几年来一直教育宫内宫女小心做事，为人谨慎，一方面是为了能够保全储秀宫尽量不沾惹后宫是非，而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她的小心思。
　　到明年初夏，便是淑琴入宫满十年，倘若就此能够平安无事，就能领了丰厚的俸禄离宫返乡，这是包括樱兰在内的几乎所有宫女的最终期盼。

　　兴许是心里念着嬷嬷往日对自己的好，樱兰纠结再三，还是硬了嘴未将淑琴的信息和盘托出，而是重在解释了周含与和舍子间的恩怨。

　　“周含？”纯贵妃对这个名字陌生，便向小寿子问道，“可清楚这么个人？”

　　小寿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倒是有些印象，据说现在在毓庆宫也很是受宠，行事利索，脑子转得也快……娘娘若是对这人有兴趣，明儿个我再托人多去打听打听。”

　　“嗯……”纯贵妃半眯了眼，若有所思，见樱兰似乎很期望自己再说些什么，便又落了个冷笑，“不过，凭这寥寥几句就要本宫保了正撞皇后枪口上的晴月，是不是有些让本宫吃亏了？”
　　樱兰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知道纯贵妃是松了口，便紧忙又跪匐在地上，“只要娘娘肯帮如贵人一把，樱兰，以后愿为娘娘做牛做马……”

　　纯贵妃听罢这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愿为本宫做牛做马的人多如鸿毛，只是在这咸福宫落魄时又听得这话，倒也叫人窝心，”见樱兰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敢动弹，才挥了手，“回你的永和宫吧，晴月这事就交由本宫处理……保全永和宫，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得了纯贵妃的这声，樱兰几乎要破涕为笑，忙着磕头感谢，但见她已是一副累乏的样子，又紧忙退出了屋子，边往永和宫赶回去，边抬手用袖子抹着眼角溢出的泪。

　　想不通的，自己究竟是哪来的胆子敢私下跑去咸福宫，越想越是后怕。自己对晴月是怀了什么样的感情？还在储秀宫的时候，只当是一般的主子同宫女，晴月城府深，那时几番陷害和舍子小主自己是看在眼里，但也只能当做不知，而那次冲自己大发雷霆，也只当时“天下主子都一般，奴才只有任打挨骂的份”，以至于当晴月入住永和宫点名要自己作陪时，心里是千万个不愿，还曾数次为此落泪。

　　可后来，眼见着晴月不知为了何事而消弭了心思，只是整日整夜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抄写佛经——同样的，也是不知为了何事，仿佛一夜间就换了面孔的和贵人却多次前来挑衅。

　　那日在御花园，晴月为着自己而与和贵人大动干戈。樱兰一直认为正是那次正面冲突，才导致了晴月再后来要重整旗鼓，逼着自己恢复了当日的心计。

　　所以，樱兰对现在的晴月，是感激交杂着愧疚，又带了一丝莫名的可怜。

　　可怜她与默许两情相悦，却只能在他人看不到的时候才能拥抱入怀，尽管彼此都心有对方，却又很是清楚即使过了三年、五年、十年……这一生都难以逾越君臣有别的鸿沟。

　　可怜她就此宛若一只受困于红墙内的折翼雀仔，她听自己讲湖北襄阳城外家乡的故事时，眼里是闪烁着光芒的，那些山坡、孩童、牛羊的故事，是否也叫她曾想起杭州城内的生活点滴，可是这一道攀爬不得的宫闱却就此将那些景象隔绝在往后的世界之外，蓊郁的青山，粼粼的湖水，都已不再属于她晴月——她的一生，都只有这红墙、瓴瓦，和无论如何都猜测不透的人心与斗争。

　　樱兰是可怜她的，一如自己被他人所可怜。

　　只是，自己的可怜事还有盼头，而晴贵人，却已仿若坠入无可救药的泥沼中，脏了自己，亦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命运叫她沉沦，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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