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樱兰将那死掉的蛇挨着之前的麻雀，一同葬在庭院里的海棠树下，晴月了窗户看着，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但究竟在哪里见过，又说不上来。

　　只知道雪是又落了下来，洒在樱兰的漆黑的头发上，洒在她肩膀上。

　　晴月捏着指尖挨了咬的指尖，那蛇无毒，因着也小，所以伤口并不大，只是落了两个分明的压印——“这点点伤口，怎能惹人注意？”刚才纯贵妃还在的时候，看了这伤口，倒是有几分戏谑和瞧不上眼。

　　樱兰已是收拾干净再回了屋子，见晴月只是坐在窗前想着心事的样子，便也不去打扰，顾自走开忙活了。

　　淑琴来的时候，晴月还在原地坐着，因此从她跨入永和宫门，到踟蹰了几步，又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快步穿过庭院，都看得清清楚楚。“如贵人吉祥。”淑琴进了屋子，起先是没看到晴月，环顾一番，才终于找着了窗前的人，慌忙行礼。

　　“今天这北风吹得大，倒是也能把淑琴给吹来了，”晴月把手伸在窗外，接了几片零星的雪花，却还来不及多看一眼，又化作一滩沁入肌肤的雪水，话却还是说着，“不知有何贵干呢？”

　　淑琴走近晴月，笑一笑，“奴才是替和贵人来向如贵人道歉……听闻和贵人来永和宫讲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希望如贵人大人有大量，万不要往心里去……”

　　和舍子那会儿从坤慈宫来永和宫，淑琴是不知情的，待到一行人回了宫内，才听雅兰说起。如贵人本已修身养性，也在这近一月的时间不曾闹出什么事端，和舍子又何苦去惊扰一只沉迷了心智的猛兽？于是先找和舍子了解事由——知道不过是她对往事难以翻篇，便由着性子借机羞辱了晴月一番。

　　要坏大事！淑琴说道，和舍子却是不明白，这晴月现如今不过是一个受了冷落的贵人，还能翻造起多大的水花？但是淑琴知道，这晴月的能耐可不容小觑，“更何况，你还以齐大人做要挟……这就好比有人拿白亦宇威胁你……”

　　和舍子虽是心虚，却也还觉得淑琴不过是大惊小怪，也不再听她多说一句。淑琴无奈只得自己先行来了永和宫，一方面是替和舍子赔罪，另一方面，也想了解看晴月是否真的有所准备。

　　“不好听的话，我晴月这几日来听得还少么？”晴月回了一个笑，站起身子，左手轻抚了右手的手心，将水渍擦尽，走了两三步，直到与淑琴并排了，才略转了脸，直直地盯着淑琴侧颜，“我也知道淑琴你揣度人心得本事，你若是想靠几句话就提和舍子求了情，那我只能说你淑琴失算了这一遭，我晴月是什么样子的人，你难道不是比我自己更了解么？”

　　“奴才不敢妄求如贵人做些什么，只是想说，和贵人只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其实并非有心要做威胁，还请如贵人能不计前嫌，就此放过……奴才也一定规劝和贵人，往后在宫中低调行事，不生无谓事端……”听罢晴月那番话，淑琴便知晓这人已是有了打算。

　　“放过？我若放过她？可有人要放过我？”晴月语气冰冷，一如当初在储秀宫的时候，“还有你淑琴，我要你记住，今日将我逼回去做钮祜禄·晴月的是她秋佳·和舍子，你口口声声大义凛然，要保这后宫相安无事，可是呢？你中就不过是一个奴才，你连你主子都安抚不好，还想来安抚我？”

　　淑琴双手紧握，晴月的话咄咄逼人，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接道，“如贵人，还请三思……”

　　晴月撞了她的肩，走到门口，“该说的我都说了，和舍子我是不会放过，你淑琴愿意投靠我永和宫就来，不愿意就一同烂死在坤慈宫，我看你保得了她一时，是否能保她一世！”

　　淑琴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好一会儿，见晴月已是将话讲完，才又行了礼走出屋子，等到要跨过门槛从永和宫出去，稍稍回头，只见晴月依旧倚在屋门前看着自己，也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离去，只是刚刚才出了永和宫，却迎面碰上咸福宫的寿公公，手里端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是一个酒壶。

　　见着淑琴，寿公公倒是不多加理理睬，顾自往永和宫里头走去。

　　为何咸福宫还同永和宫有来往？而且这寿公公又是带了什么东西去永和宫？淑琴顿时冒出了百般疑问，只是没有办法再去打探，只道一声这两宫联手，必定要出不好对付的阴谋，这样想着，回坤慈宫的步子便不由加快了些。

　　小寿子端着的酒壶里装的数药酒，据纯贵妃所说，这药酒药性刚烈，来得快去得慢，服下的人只觉肝肠寸断般疼痛难忍，又是呼吸顿塞困难，持续两三日，但还不至于要人性命，“既然有了伤口做足了演戏的准备，那就干脆来演一场大的，区区一条无毒小蛇能惹出什么风浪？唯有安了谋杀后宫妃嫔的罪名，才能真正叫那毓庆宫的老妖婆头痛……”

　　“贵人，还犹豫什么呢？”见晴月端了酒杯迟迟没能饮下，小寿子面带笑意的催促道，“娘娘可说了，这一壶都得喝干净喽。”

　　“公公……这药酒喝了，可不会对贵人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吧？”站在一旁的樱兰紧张不已，眼睛死死盯着晴月手中的酒杯，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平添什么大乱子。

　　“怎么，你一个奴才，还信不过娘娘？”小寿子面上露了凶相，这句提点，既是说给樱兰听，也是说给晴月听。

　　一杯，两杯，三杯……

　　足足喝完第五杯，才清空了那玉色的酒壶，小寿子笑笑，“那如贵人先歇着吧。”

　　“贵人，身体可有不适了？”目送小寿子走出屋子，樱兰却是一步都不敢离了晴月。

　　“哪有这么快，”晴月倒显得轻松，拍拍樱兰的手背，“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我自己在床上躺一会儿……”“贵人！”樱兰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我哪还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您都不知道自己喝下了什么呢，万一这纯贵妃娘娘使诈……那……”

　　晴月笑笑，“这个时候她若真要害我，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放心吧，没事的……”才在樱兰的搀扶下走到床边，突然又想到了要紧事，忙说道，“你可快去一趟要医院找了默许，就说不论发生什么事，可万万不能与人讲是他送了小蛇来永和宫，不然，我做的这些事，可都白忙活了……”

　　樱兰只当是怕齐大人把事情缘由说出去，被人知道了晴月自导自演的戏，便应着说，“我这就去说。”

　　却不知，晴月只是想叫默许能就此脱离了这繁杂的后宫斗争——晴月是不怕在这场斗争中牺牲自己的，她怕的是牵连默许，这个已叫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

　　老实甚至稍显木讷，饱读诗书医术精湛又如何，面对男女情爱之事却宛若一个木桩子，在这深不见底的后宫又处处被利用而不自知。

　　晴月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看上了他？可是，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有那么多可以回答的疑问。

　　和舍子要在日后百般算计自己，那是不曾怕过的，大不了舍弃了这永和宫，倘若期间不得已牺牲了樱兰，晴月或许还会落几滴泪；但如果和舍子想要伤害默许，晴月是万万不会就此熟视无睹，“你若要伤我的心中人，那不如就让我先至你于死地”。

　　胡思乱想一番，却觉胸口闷得发慌，本能地张了嘴大口大口呼吸，却又像被谁掐住了喉咙，难有新鲜空气再流入身体中，不过眨眼间的功夫，晴月已是天旋地转，伴着身上各处关节说不清道不明德疼痛难忍，倒在被褥上，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刹那，却又是撕心裂肺地痛感从小腹传来……
　　不知如何才能缓和，不知如何才能停止，在床上反复翻滚，汗水已是浸透了衣服。

　　眼前越来越模糊，还不容易，才终于昏了过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晴月也不知道身处了哪里，有人的说话声就在身边，但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伸了手，也只有虚无缥缈的混沌一片，什么也抓不住。

　　然后，忽然有了亮光，弥漫开来，周遭都显露出应有的景象。

　　是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原是有着绵延不绝的青山——这是……晴月迟疑了一番，却又很是笃定，这是杭州城啊。

　　自己的手被谁突然捉住，从捉了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顺势望上去，是个高大的身影，只是背了光看不清长相，但即便如此，晴月还是能唤出那个名字，“默许”。眼前人咧开嘴，露了个好看的笑脸，晴月却娇羞了起来，沿着湖边的青石板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耳边是湖水拍打着堤岸的声响。

　　有风吹过，两边的杨柳枝条摇曳，像是一双一双清柔的手，拂了面颊，撩拨得人更为难忍；晴月故意不再去看眼前的人，侧了身子只盯着湖中央看，那里有一座被水面隔绝了联系的小岛，只有船家摆渡才能登上，再远一些的地方，荷花已是开得星星点点，粉红色的瓣，金黄色的蕊，原来已是夏天了……

　　已经是夏天了？不是才刚刚落了雪吗？

　　只是这样一句疑问闪过，那荷花却快速凋谢，然后枯萎成一只孤零零的杆子，日光渐渐萎缩，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

　　两边的杨柳在不经意间也败光了绿芽，此时银装素裹。

　　“冷了吧？”眼前的人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也不等自己多做应答，已是一把拥入怀中，他的手从自己的后背一路沿下，停在腰窝。晴月就这样任由他紧拥着，甚至是有些贪心地呼吸起来，几乎要把这人身上的味道，连同他的声音，一并烙印在自己的身体里。

　　终究是梦啊。

　　谁的声音说道，可明知是梦，晴月也不愿醒来。

　　终究是梦啊。

　　晴月的声音说道，那就不要让我再醒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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