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紫禁城的雪已化尽，只剩了凛冽的湿气，润泽了金灿的琉璃瓦，洗净了往日的戾气。

　　和舍子册封为和贵人已是一礼拜前的事，听樱兰说人已搬去坤慈宫住着，坤慈宫在东边宫苑的地盘上，离毓庆宫倒是不远。

　　晴月这几日叫樱兰去藏书阁借了佛经，日日抄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叫自己不再去想过往的那些事。

　　不出门的久了，也就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好几次，都恍惚自己还在杭州城，没有经历那一路风雨的北上，没有经历在储秀宫的尔虞我诈，一并地，都想不明白自己是否有真的遇到过纯贵妃同皇后娘娘——连那一夜被皇上压在身下，都朦胧地像一场噩梦。

　　“小主……”见晴月又是出了神，樱兰轻轻唤一声道，只是笔尖的墨已然落在宣纸上，晕染开一片浓不见底的黑，“齐大人，又在宫门外候着了……”樱兰其实并不知晴月同默许之间发生了什么，那日晴月在永福宫的庭院摔倒，默许一只躲在屋内不敢出去，待到樱兰发觉，晴月已是晕厥过去。

　　“哦。”晴月回得不冷不淡，拎着笔又避开了那一团墨迹，一笔一划地继续写着，樱兰明白了意思，便不再多语，退出了屋子。

　　见樱兰往宫门走来，默许原本来回踱着的步子才终于停了下来，焦急又心虚，却又有抑制不住地期许，直到樱兰摇摇头，默许苦笑一声，懊恼般地甩了袖子，站在原地也不是，走去哪里也不是，许久，才像是好不容易找准了来时的路，垂丧着往回走，整个人却像是丢了魂失了魄，无精打采。

　　自从永福宫那一日之后，这是默许第三次来永和宫，只是晴月始终避而不见——默许也自知理亏，不敢贸然闯了宫门去。

　　不过几步的距离，从永和宫的门匾下到晴月屋子里头，但却是一个不敢进，一个不愿见。

　　只不过，那一日在永福宫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时至今日，默许还是没能想明白。只记得和舍子的手穿过了床帐，一下勾住了自己的手心，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有什么贴住了自己的后背，“齐大人……”耳边温热的气息与吴侬软语的这一声一同落在耳畔，默许整个人都僵硬起来，也只好任由那一双手沿着自己的两只胳膊循序渐上，然后在胸前箍成一个圈，“齐大人……”又是一声，直叫人整个身子都融化下去。

　　默许只觉面红心跳，连呼吸都炙热起来。那只手原只是在胸膛口，却一下滑进了衣内，好似一条在林间穿梭的青蛇——默许打了一个激灵，换乱中忙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腕。却又像正中了身后人的下怀，只是往后一仰，连带着默许便一齐倒在了透着淡香味的被褥上……

　　默许握着拳狠狠打了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日的情境。

　　见默许已是走远，樱兰才关了宫门，又返回了屋子，“贵人，这都好几日了，您也不去外边走走……”许是觉得晴月几日来都甚少说话，樱兰便随便挑了话题，好给晴月解解闷。“后宫也不过这般大，走去哪儿都是遇见了人……不如就在这永和宫歇着，写写字看看书，也是清净。”晴月搁了笔，又走到窗前，在水盆里洗净了手，樱兰见状递上一块毛巾。

　　“你要是觉得闷了，”晴月望着窗外，“就回储秀宫去找蓓兰她们说说话，”见樱兰一副想要辩解的样子，又觉好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要多想了，这几日我也想通了一些事，觉得一个人在这永和宫待着也挺好，你也不必硬是时时刻刻陪着我，每日出去两三个时辰，也无大碍的。”

　　“贵人可别这么说，”樱兰走近了些，“能陪着贵人，是樱兰的福气呢……只是这几日来，樱兰见贵人鲜少说话，连笑脸都很少看见了，只是有些担心……”

　　“能少说话，少强颜欢笑，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呢？”晴月望了樱兰一眼，又端了桌上的一盏茶，茶水已凉了大半，却也懒得提点樱兰需再烫伤一遍，小喝一口，那股凉意便从唇齿间渗透到舌尖，再由喉口缓缓而下。

　　两人正相对无言着，只听庭院里一声呼喊，“如贵人可在屋子里头？”樱兰透过窗户张望一番，才喃喃自语道，“是咸福宫的寿公公呢……”

　　晴月起了身，开了门，正见寿公公站在庭院中央，见了自己只是笑笑，“这永和宫可还真真是没了人气呢，如贵人在屋子里头都没点响动。”“公公说笑了，”晴月回道，“前些日子晴月身体不适，都不见公公来探望一次；今日晴月才稍稍好了些，公公倒是来得快了。”

　　兴许是没想到几日不见，晴月没了前些时候的维诺，寿公公还没能适应过来，只得说一声，“如贵人伶牙俐齿，看着倒也不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只是今日纯贵妃命我来邀了如贵人小聚……”“晴月身子还是不适，”未等说完，晴月便匆匆打断了话，“还烦请公公回咸福宫通报一声，晴月身子依旧虚着，怕是走不远咸福宫这段路。”

　　“你……”寿公公的怒意露在脸上，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往地上啐了一口，悻悻离去。

　　“贵人……”还是樱兰心里急了，“您这般冲撞了咸福宫，可是要坏大事呀！”

　　晴月却只是笑一声，“咸福宫跟永和宫，现在是谁冷得过谁？纯贵妃若真是有意要找我，那就让她来了永和宫；倘若不是真情实意，那就刚好让那小寿子带了话，这往后的日子里，我永和宫无意再掺和那些杂事……”说完人已重新落座回坐榻上，“宫里可还有柑橘皮？再烫一壶吧，我想不消一会儿，得有客人来了。”

　　樱兰不知晴月指的客人是谁，但还是应着，“柑橘皮不多了，明日我再去御药房讨些来。”

　　也就是刚刚才将茶壶温了一圈的功夫，庭院里又传来了声响，脚步错乱，一听便知不止一人。

　　樱兰望着晴月，只见晴月也没有要出去看的意思，便要放了手中的物件，“好好烫茶。”晴月也只抬眼了一下，叮嘱道。

　　虽是好奇，但樱兰也只得继续待在桌前继续将温水倒入壶内，再将茶壶放在火炉上。庭院的脚步停顿了一阵，好像是在可以等着屋内人的反应，好一会儿才失了耐性，又往屋子这边走来。
　　推开门的是寿公公，却是纯贵妃先入了屋子。晴月不慌不忙地起了身，先是行礼，然后才开了口，“贵妃娘娘亲自来永和宫，想必是什么要紧事……只怪晴月这身子虚弱，方才寿公公来请人，却实在吃不消走这一遭，还望贵妃娘娘体谅。”

　　纯贵妃自然知道晴月的心思，也只笑一声，“还说什么体谅不体谅？如今我那咸福宫门也是可罗雀，比不上东宫那几位位高权重，”继而又话锋一转，“倒是这永和宫，怎么也落得这般田地了？我听说，最近可是又兴起一座宫楼，坤慈宫，不知妹妹可有听闻？”

　　话中带刺，晴月也不在意，只是笑着不说话。

　　“娘娘问你话呢。”小寿子插嘴道，却被纯贵妃摆了手制止，却又看着樱兰，“呦，柑橘皮泡了茶？妹妹可不介意我留下来一同喝一盏？”

　　“娘娘自便便是。”晴月做了个手势，意为让纯贵妃去坐了榻座，自己便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了。
　　待纯贵妃坐罢，晴月才又问道，“无事不来永和宫，娘娘这番来找晴月，想必是有急事咯？”

　　“妹妹多虑，本宫不过是见这几日突然没了妹妹你的消息，”纯贵妃的指套落在桌面上，发出一个清脆的声响，“怕有什么意外罢了，毕竟现如今平白多了一个和贵人，要妹妹当作不知道也是难事，所以才想着叫人过来喊了妹妹一道去咸福宫喝茶谈天，宽慰宽慰。”

　　“晴月谢过娘娘的好意，”晴月浅浅笑道，“这几日晴月因着生病，只在屋里抄写经书，对外边的事确是不大关心，也不想再多做掺和……”

　　“哦？”纯贵妃挑了一边嘴角，露了一个戏谑十足的笑意，“这话从妹妹口中讲出，倒是叫人觉得新奇，到愈发叫本宫想知道，妹妹是如何看待这和贵人上位呢？”

　　见晴月不语，纯贵妃便又继续说道，“和贵人入住坤慈宫也有了些日子，本是与储秀宫再无纠葛，但这淑琴却日日两边往返……其中缘由，妹妹可有所耳闻？”

　　“淑琴与和舍子向来私交甚好，即便是离了储秀宫，也不见得非要断了联系……”晴月不温不冷地回道。

　　“和舍子原是秋佳氏，”纯贵妃却似在思考什么，只不过是心中已有大答案，这番模样不过是做给晴月看，“几年前，这宫里的另一位秋佳氏，德妃，可也与这淑琴关系不简单。”

　　“德妃？”见晴月露了疑惑，纯贵妃才继续说道，“当年淑琴不过是储秀宫普通宫女，被皇后指配给福公公对食，谁知那淑琴死活不肯，却又难抗懿旨，还是那德妃出面，说要带她在身边侍奉自己，当时德妃又正当宠，皇后能奈她何？这是也就不了了之……”

　　说罢，便只用眼睛去盯着看，晴月倒是不改神色，仿若只听了一个不相干人的故事，含笑点了点头。

　　纯贵妃落了没趣，没坐一会儿便要回咸福宫，晴月二人送到宫门口，离得好远了，小寿子才敢问，“娘娘，咱们都还没跟永和宫那位说正事儿呐？”纯贵妃走在前头，微微侧了脸，“抄写佛经？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才被打倒的人，哪会这么轻易就失了斗性？本宫不过就是要提点她，就凭淑琴与和舍子的关系，倘若永和宫她再无作为，便只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她若要作为……”小寿子眼珠子咕噜噜转，才又看了纯贵妃，“也只能投靠咱们这边啦……娘娘这一出，实在是高……”

　　晴月回了屋子，接过樱兰递来的一盏热茶，却是没了心思。

　　所以，淑琴并不是无端端地要帮了和舍子，而是早年受了德妃的人情，德妃逝世后便只能回报在和舍子身上——只是，淑琴不知道的，当年的德妃不过是苏州秋佳氏买来的穷苦人家女儿，德妃对秋佳氏，从没不曾有过一分半毫的感情，有的只是绵延千里的恨意，恨将自己带来这阴暗无光的后宫，恨将自己从此与家人阴阳两隔……

　　想到这儿，晴月只觉心里咯噔一下。

　　好像什么东西又重新要苏醒过来。

　　“不可以……不能再有这些念想……”像是要竭力遏制一般，晴月拿着茶盏的手抖一阵抖动，茶水洒在衣服上也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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