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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晓之以理辞诰封 动之以情显真心
经历了那次春游之后,凝眉与胤禛之间可以说是真正的推心置腹了,所有的心结和误会,也在胤禛一番至真至诚的告白之下解开。胤禛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们两人已经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半生情与义的纠缠,爱与恨的折磨,已经让凝眉觉得疲惫不堪,她再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和自己较劲,去和时间较劲了,既然站在生命尾声的一派断垣残壁间蓦然回首,命运的灯火阑珊处,幸存下来的依然还是那一个人,又为何不能释怀而坦然地对自己说一句:“那就是他吧!”哪怕不为爱情的轰轰烈烈,也要为了一路风雨兼程的艰难与不易。更何况,对凝眉和胤禛来说,他们的余生应该都不会太长。
回宫之后,胤禛依然公务繁重,然而所不同的是,每当他停下来,闭上眼小憩的时候,凝眉那日在山顶上甜美的笑脸便会浮现在眼前,他的嘴角也随之而荡漾开一个美好的弧度,突然之间,浓浓的思念毫无征兆地就在心中弥漫开来,思念她调皮戏谑的俏语娇声,思念她尴尬羞怯的神态,思念她发间鬓边令人沉醉的气息,思念将她软玉温香抱满怀时心灵的安宁与平和。胤禛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抬步移驾德安堂,此刻,他只想立刻就见到凝眉,只想享受一下思念的人儿近在眼前的满足感,哪怕被冠以“昏君”的名号也在所不惜。
“皇上吉祥,格格此刻正在沐浴,请您先稍等片刻!”对于胤禛经常性的深夜突然造访,海拉提已是见怪不怪,从容地奉上茶后便告退了。
凝眉的寝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明灭,熏炉里焚着的檀香正有气无力地吐出袅袅香气,不知为何,今日凝眉所使用的桌布,帐子以及被褥等都一反她喜欢素净的常态,而都换成了妩媚热烈的桃红色系。踏进这里,胤禛便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他慢悠悠地呷口热茶,闭上眼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此时,只觉有双手轻柔地按在他的双肩上。
“是不是累了?我替你捏捏肩吧!”凝眉柔声细语地在胤禛耳边说道。
胤禛看向凝眉,只见她穿了一件正红色的丝绸吊带裙,裙摆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开得很低的V型领口处依稀看得见些令人浮想联翩的美妙风景,裙子虽然不短,但衩却开得很高,莲步轻移间,一双掩映在裙下的凝脂玉腿如一尾正逐浪嬉戏的银白锦鲤,在碧波里时隐时现。
胤禛没料到凝眉是这身打扮,一时看得有些吃惊,又有些痴迷,眼神也变得朦朦胧胧。凝眉则一旋身,非常自然地坐在了胤禛的腿上,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你今日很美。”胤禛突然有一瞬间觉得无法自主思考,眼前人的盈盈低语,气吐如兰,甚至只是唇边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对他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挑逗。
“你喜欢吗?”凝眉莞尔一笑,别有一番魅惑。
“当然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
凝眉将头轻轻靠在胤禛的肩上,“你还记得这条裙子吗?是那年你去求皇阿玛赐婚的时候开始绣的,本来是准备在我们大婚那天晚上穿的。”
“当然记得,当时,我还问你裁的是什么衣服,看布料的形状有些奇特。”
“是啊。。。”凝眉轻叹一口气,“没料到,等穿上它已是十几年后了。要是我年轻十几岁的时候穿上,岂不是更美?”
“那也不尽然!当年的你,青涩稚嫩,如何能像今日穿上这件衣服那般。。。”胤禛似乎是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凝眉,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景,“那般娇艳妩媚,风情万种,恰如烈火中涅槃的凤凰一般。”
“你呀。。。”女人总是喜欢听好话,尤其是像胤禛这种恰到好处又不着痕迹的恭维话,更是深入女人心,凝眉娇笑着用水葱般的手指轻点胤禛的唇瓣,“真没想到,你这张刻薄人的嘴居然能说出这么动听的话来。”
“那也要看是对谁。”胤禛捏住凝眉的手指,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上。
“那青涩稚嫩的我和娇艳妩媚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呢?”凝眉大概没有看到胤禛眼里愈烧愈旺的火焰,仍然不依不饶地问。
“都喜欢!”胤禛一把抱起怀里这个惹起了燎原之火,却迟迟不去灭火的女人,向床边走去。
凝眉了解胤禛的心,就像了解另一个自己,但对他的身体,却是那么陌生,芙蓉暖帐底,鸳鸯锦衾下,衣衫褪尽后,熟悉与陌生之间,是意乱情迷却生涩惶惑的尴尬,是竭力掩饰却捉襟见肘的慌乱。凝眉觉得一阵阵红潮慢慢爬满了全身,清凉舒爽的春夜,屋里却陡然变得有几分炙热,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只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般轰鸣的心跳声。
胤禛饱满且略带粗糙的指腹,沿着凝眉五官的轮廓轻轻摩挲,细细描摹她眼角的轻愁,嘴边的浅笑,每一寸细纹,每一个表情,都认真地阅读,仿佛想要刻进自己的心底。自然而然地,凝眉心里的小小紧张,也被胤禛尽收眼底,他承认,他喜欢看她不常表现出来的无措,尤其喜欢这因为自己的咄咄逼人才表现出来的无措,这是凝眉心底最不设防的,单纯可爱又脆弱无助的真我。然而今夜,胤禛的心里多了几分急切,便无意再嘲弄凝眉,随着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仁慈而霸道地命令道:“闭上眼睛!”
凝眉乖乖地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身体,乃至自己的意志,完完全全地交给了胤禛,她的身体从最初的别捏僵硬,到后来变得柔顺乖驯,直至最后,不断迎合着另一具身体的要求而轻舞款摆。当一波又一波令人万念俱灰的快乐将她抛向云端之时,凝眉在幸福的眩晕中忽然发现,原来只有你最爱的人,才能给你最极致的快乐,同时,也能给你最深的伤痛, “恨”从来就不是“爱”的反义词,而是近义词,它只是更激烈,更无望的“爱”而已,凝眉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怪时间过得太快,而自己开窍得太慢。
浓烈磅礴的激流终于汇入更深沉广阔的黑夜,帐前摇曳着的灯火,不知何时已幻化成墨蓝的天空中寥落的星辰,胤禛在耳边的低语像一首遥远又古老的歌谣,半梦半醒间,唱得醇厚又缠绵,催得凝眉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缓缓阖上,然而她却只是小睡了一会儿,转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帘外月胧明,屋里影成双,枕边人也是心上人,凝眉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这难得的失眠,不然,这样完美的夜晚却在酣睡中度过,该是何等的遗憾啊!她趁着胤禛熟睡,在他怀里不停变换着各种舒服的姿势,好像要把从前无数个错过的夜晚所遗落的美好一次性讨回来。
正当凝眉沉浸在这种失眠人群无聊的自导自演时,她的手触到了胤禛结实的胸口上,一处纠结凸起的疤痕,一时间,前尘往事划过心头。凝眉无限感慨地抚摸着这个疤痕,它见证了自己和胤禛之间最无奈的挣扎,它曾像一座压在两人心头的大山一般无法跨越,也像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牢牢盘踞在心底。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凝眉犹是一阵心悸。
胤禛睡得并不沉,在凝眉的一阵扭动折腾下,他早已醒来,只是在继续装睡,因为他有点好奇,怀里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观察了一会儿后,却发现她的手开始流连于自己的胸膛,不知道脑子里又在想着什么。一时间,胤禛睡意全无,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略略一侧身,搂住了凝眉。
“怎么,还没摸够?”胤禛闭着眼,低沉的嗓音里充满着慵懒的性感。
“疼吗?”凝眉将掌心覆在那个狰狞的疤上,仰起脸看着胤禛。
“疼啊!怎么能不疼?”胤禛仍然闭着眼,“疼得我差点再也不能从床上爬起来了。”
“你就不怕我当时再刺得准一点,真的一命呜呼了怎么办?”
胤禛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凝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伤害自己,即使真的死在你手上,我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凝眉紧紧搂住胤禛的脖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庆幸,庆幸命运总算是对自己仁慈,关闭了大门的同时,还不忘留了一扇窗,让自己无望的爱情得以逃出生天。
转眼间,已是夏天。皇皇烈日,切切蝉鸣,相形之下,庭院深深,倒是显得宁谧幽静,一派岁月无惊的从容景致。
凝眉午睡转醒,却只觉得神思昏沉,意兴阑珊,喝了一碗海拉提端来的冰镇乌梅汤才稍稍清醒些。算算时间,此刻的胤禛应该已经见完了要见的阁臣,谈完了要谈的朝政大事,剩下的便只是批阅奏折这些可紧可慢的案头工作了,他大半天地焦灼于民生社稷不得抽身,想来此时,也一定有些疲累萎顿,思绪杂乱了。凝眉梳洗了一下,向乾清宫走去,如果凑巧胤禛得闲,两人也可闲聊几句,彼此解解困乏。
到得乾清宫正殿前,只见大门紧闭,只一个阿古拉守在门前,见凝眉突然到访,脸色除了吃惊之外,还闪过了一丝异样。
“格格吉祥,不知格格到访,有失远迎,请格格恕罪!”
“不必多礼了,皇上在里面吗?”
“回格格,皇上在里面,不过。。。不过此时。。。正在与诸位大臣议事。。。”阿古拉的言辞有些闪闪烁烁。
“哦,这样啊,那我改日再来吧!”
“恭送。。。”
一声清脆响亮的金石碎裂之声,生生将阿古拉还没说完的“格格”两字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也让凝眉精神为之一振,一改刚才慵懒低迷的状态。
“皇上议的是什么事,这样大动肝火?”凝眉对朝政向来兴趣不大,本也是随口一问,却见阿古拉居然紧张得额上沁出汗珠,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朕要册封谁为妃,这是朕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关紧的殿门挡不住胤禛暴怒的咆哮,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蹦到凝眉的耳朵里。
“到底怎么回事?”凝眉直觉殿中所议之事与自己有关,更不肯轻易放过,只能逼问阿古拉。
“回格格,皇上想册封您为皇贵妃,拟了诏书,择了吉日,没想到。。。没想到。。。许多大臣联名上书反对,大家都不肯退让,已经跟皇上僵持了好几日了。今日,他们又来逼宫,还说是。。。说是。。。如若皇上不收回成命,他们就长跪不起了。”
阿古拉将情况说了一遍,偷偷瞄一眼凝眉的神色,只见她表情并没有起伏,只是沉默着,猜不出是悲是怒,良久,才轻笑一声,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说着,就要朝大殿里走去。
阿古拉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凝眉:“格格,您还是别进去了!”
“放心吧,皇上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真这么两厢僵持下去,谁也下不了台。”凝眉说得笃定,像是解释,又像是劝慰。
阿古拉自知格格要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遂放了手,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凝眉走到殿门口,正待要推门时,那门却像知人的心事一般,“哗”地一声被打开了。门里是胤禛一张怒意滔天的脸,一阵风携着他的盛怒,在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刮到凝眉耳边,带起一绺碎发,也刮的皮肤暗暗生疼。
“你怎么来了?” 胤禛刚才的情绪太过激烈,来不及转换,所以对凝眉的问话也隐隐含着几分不耐。
凝眉倒像是什么端倪也看不出来一样,依旧微笑着向里走去,她环视一圈殿内,只见文武大臣们,无论年纪长幼,无论官阶高低,一个个都屈膝弯腰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姿态放到最低,脸上却一径是倨傲不逊,视死如归的表情。
没想到,区区一个董凝眉,竟然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幸焉?愧焉?凝眉干笑一声,“我是来恭喜皇上的呀!”
“此话怎讲?”
“昔日唐太宗李世民,得谏臣魏征一人,开创贞观盛世,获得明君美誉,留得生前生后名,被世人无限称道。再观如今之势,皇上的满朝文武们皆为魏征,您何愁先皇盛世不能绵延百年,何愁自己圣名不留汗青?故此,凝眉特来贺喜皇上。”
“你不必替他们说好话,依朕所见,他们论起国家大事来,一例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干涉起朕的家事来,倒是个个引经据典,满腹经纶,一个赛一个得义正辞严,刚正不阿!”
胤禛一挥手,将堆积如山的奏本全都抚到了地上,该讲的道理都讲了,该骂的也骂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各种威胁恐吓也都用上了,可堂堂一国之君,愣是不能用自己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利来平息群情激愤。胤禛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但面对跪得一地的黑压压的后脑勺,又觉莫可奈何,只能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有几本奏折被扔到了凝眉脚边,翻开的纸张上赫然写着“秽乱人伦”、“迷惑君王”等不堪入目的字眼。凝眉不用想也知道,群臣之所以如此激烈反对,其原因不外乎自己身份复杂,地位尴尬。可是谁又会深究,这诸多身份里,又有几个是凝眉心甘情愿领受的?如果可以由得她来选,她又何尝不愿单纯地只作胤禛一个人的妻?幸好经历的生离死别已经足够多,多得让凝眉已经无余力去在乎这些身外虚名,多得让她已经能在命运的安排下随遇而安。
凝眉随手拾起散落一地的奏折,随意地看上两眼,然后笑着说道:“皇上是一国之君,真龙天子,您的家事可不就是国家大事么?依凝眉看来,这些大臣所书虽然看来颇为大胆放肆,倒也不无道理,此正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凝眉也恳请皇上,能顾念大局,收回成命!”
凝眉也加入了这群大臣,俯身跪下。胤禛没料到,凝眉的不期而至竟然不是为了和自己统一战线,难以置信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你。。。居然连你。。。也不赞成?”
跪在殿前的一众黑色后脑勺开始像波浪般有了起伏,或是侧脸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或是斗胆稍稍仰面看一眼凝眉的脸,总而言之,这阵骚动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诧异惊奇,当然还有——佩服。
“凝眉幼年便父母双亡,幸得先皇体恤,收为义女,享尽荣华富贵,如今,皇上又仁义体贴,念及往日旧情,起了册封之念,凝眉居然也是一时被幸福感动冲昏了头脑,幸得诸位臣工当头棒喝,点醒梦中之人。皇上的恩情,凝眉感念在心,定会全力以报,实不敢再对名利地位有任何奢望,如若皇上真的可怜凝眉,还望您能收回成命,莫要让凝眉平白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也莫要让凝眉成了那魅惑圣主,离间君臣的红颜祸水。望皇上三思啊!”凝眉重重地磕了个头,身体低下,淹没在芸芸朝臣中。
“好!好啊!就当是朕吃力不讨好,多此一举了!”胤禛扔下一众人,一脚踹开关着的殿门,负气而走。
凝眉冉冉抬起身来,被胤禛猛力踢开的门还在咿呀摆荡,恰似此刻一屋子人的心情一般,颤颤巍巍,没着没落儿,六神无主,只能依然维持原状。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往后你们还是要如从前一般倾力辅佐皇上,不可有任何嫌隙隔阂才是!”凝眉对跪着的人说道。
这些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迟疑犹豫,期期艾艾。
“怎么?莫非我说的话还不算数?你们真想跪到皇上来给你们讨饶?”凝眉拔高了音调。
“格格,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大臣们终于开始起身,纷纷退出了大殿,有些年事高的,因为跪得实在太久,还需旁边的同僚来搀扶着,才可慢慢站起来。
大殿里空空的,凝眉只觉得无聊透顶,刚才的纷争便如闹剧一出,争来抢去的,都是些虚妄空浮的身外物,便也讪讪地退了出去,回到德安堂。
天气一进了三伏,便酷热难当,暑气蒸腾,好似万事万物都在燃烧一般,凝眉躲在屋里,哪里都不愿走动。胤禛是有好几日都不曾踏足德安堂了,凝眉心里晓得,他是余怒未消。
这日午后,凝眉依然窝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看着看着竟然眼皮耷拉了下来,刚要进入梦想,只听得有人走了进来。
“你倒是清闲呀!”胤祥说道。
凝眉被急急从梦里召唤回来,离魂乍合之下,本还有些气恼,但见是十三,便觉得漫漫长日,有了可供消遣的,遂笑着站起来,招呼海拉提奉茶,上点心。
“说我清闲,你看来也不忙啊。”
胤祥自顾自坐下来,拿起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斜睨了凝眉一眼,好像有事要说,又不急着开口。
“问你个事,这两日见过皇上没?他怎么样?”凝眉懒得跟胤祥玩虚情假意,拐弯抹角这一套,直接开门见山。
“你问的是哪方面怎么样?”胤祥心里一乐,这样也省得自己找合适的开场白了。
“少跟我装蒜!快说!”
胤祥放下点心,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不怎么好,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白天胃口欠佳。”
“怎么会这样,找太医了吗?”
“那还用说,但太医也不过是说些气滞郁结,心火旺盛,导致脾胃虚弱等等套话,抓了些药吃着,也没什么效果。”
胤祥喝一口茶,还不忘觑一眼凝眉,扫到她双眉纠结,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拖了凳子,挨近凝眉的身边,说道:“依我看来啊,皇上这病,无需太医诊治,无需药石金针,只要你一人出马,保证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嗯。。。这个。。。”凝眉沉吟着,“我原本就是要去的,但是皇上的脾气,你我都清楚,他发起火来,光瞪你一眼就能把你烧得外焦里嫩,他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我去了恐怕更是火上浇油吧。”
“唉。。。”胤祥重重地叹一口气,“那看来八爷还得再罚跪一阵儿了。”
“这又关八爷什么事啊?”
“你是不知道啊,皇上这两天心里不舒坦,肝火旺盛,脾气暴躁,一点小事就可掀起轩然大波。这不,八爷正好撞在枪口上,皇上嫌天坛祭天的地方油气熏蒸,是为大不敬,盛怒之下,罚督办此事的八爷跪在殿门口,思过自省。”
凝眉明白,那是八爷党始终蠢蠢欲动,妄图推翻胤禛,而后者又苦于八爷党仍在朝中党羽颇丰,无法剪除,这才找了个借口,小惩大诫,敲打提醒一下,并非因为心情郁闷,无理取闹,迁怒发泄。胤祥没料到凝眉对朝堂上的权力斗争如此通透,真是病急乱投医,把这件事也拿出来作为游说的理由,看来,胤禛这还在喷火的枪口,凝眉是少不得要去撞上一撞了。
“唉,皇上这又是何苦呢?”凝眉看向胤祥,“我要是竖着进乾清宫,横着出来,你可记得要替我收尸啊!”
“开什么玩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皇上和你吗?放心吧,到时候,你只消伏低做小,软语劝慰,或者再挤那么几滴委屈清泪,任皇上是座火山,也即刻熄灭了,你又何时见过皇上真的对你动气发怒啊?他最是拿你没办法了。”
“哼,就你知道得多!”
“哎呀,我这厢就先替广大无辜受众谢谢您大慈大悲的凝眉格格了!”
正午时分,一日中暑气最盛,本来通透空旷的乾清宫大殿,此刻感觉像个大漏筛,热气从四面八方浸透到屋里,角落放着的硕大的冰块只“嘶嘶”地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便化作温热的水汽消失无踪了。
正在与案头成堆的奏折奋力搏杀的胤禛,感觉自己就像是正在笼屉里蒸腾的螃蟹,将死未死,烦躁难耐,又无法逃离,一上午坐下来,他只觉得奏本上的字也像受不了这大蒸笼里的热似得,到处乱爬,急寻出路,身上的缂丝五爪金龙锦袍就如那死死捆住螃蟹的粗草麻绳一般。
胤禛不耐烦地解开了领口的一粒盘扣,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苏培盛领着一众下人端上今日的午膳,可是这一道道摆盘精美,油淋淋、香喷喷的珍馐却丝毫不能引起皇上的食欲,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只留下苏培盛在一边无可奈何地顿首叹气。胤禛揉揉酸胀的双眼,原本只想小憩片刻,不期然竟睡着了。
退至门边的苏培盛,老远就看到凝眉过来了,他的心里就像看到救星般豁然开朗,还有好一段距离,就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唉哟,格格,您可算是来了!奴才给您请安了!”
“免礼吧,皇上可在里头?”
“在呢,不过刚才午膳一点儿都没用,这会儿大概正在打盹儿呢!”
“好,你先退下吧,我进去瞧瞧。”
“嗻。”
凝眉蹑足走进大殿里,只见胤禛一手搁在桌面上,以此支撑着头,双目微闭,估计也睡不踏实。桌前的文件,经风一吹,变得杂沓纷乱,有一些还被吹到了地上,凝眉轻轻地拾起散落的文件,再把它们重新规整好,虽然她已经非常刻意地轻手轻脚,但还是惊醒了胤禛。
胤禛身形不动,只是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凝眉谄媚的表情,极度缺少睡眠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皇上,我看奏折被风吹乱了,就重新整理了一下,吵醒你啦!”凝眉的语气里有些讨好。
胤禛不发一言,只一拂袖,站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凝眉情急之下,追了上去,从背后拦腰抱住胤禛:“你别走!”
胤禛停下了脚步,却依然是一座坚硬的冰山,即使在盛怒之下,他依然不忍摆起皇帝的威严,像对待那些大臣一般将任何指责谩骂的词语加诸于凝眉身上,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或者眼不见为净。
分明是如此亲密的动作,却像一场地老天荒的对峙,凝眉越抱越紧,眼泪洇湿了胤禛背后一小片衣服,良久,一声轻微的叹息缓缓回荡在周遭。
“你准备还要抱多久?”胤禛语气仍是冰冷,身体却柔和了些。
“我不管,我就要一直抱下去!”
胤禛刚想开口,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给堵了回去。凝眉吓了一跳,立刻松开双臂,拉着胤禛,把他重新按回到椅子上,又递了杯茶给他。胤禛喝口茶润了润嗓子,再瞥一眼凝眉,只见她瘪着嘴,眼眶红红的。
“怎么你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才是有苦没处诉!”胤禛放下杯子,嗓子还有些嘶哑。
“皇上,您有什么气有什么怒,尽管骂我罚我,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万一熬坏了身子,可让我怎么办?”凝眉看胤禛的怒气消了,便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问你,”胤禛看定凝眉,语气变得严肃,“是不是从我们定情以来,你便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我,要作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凝眉听出来了,自己在乾清宫当众拒绝册封这件事,就像是在胤禛结痂的伤疤上又添一道伤,惹起了新恨旧怨无数,凝眉在心底里暗暗抱怨,真是记仇!
“嗯。。。怎么说呢?”凝眉歪着头,貌似在思考说辞,“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呢,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把两个概念分清楚,那就是爱你和嫁给你,这是不同的两回事,爱你不等于要嫁给你,而不嫁给你也不等于不再爱你,有时嫁给你了也不一定就爱你,懂吗?”
胤禛递了个眼色,示意凝眉继续说下去。
“的确,我是有几次主动放弃了嫁给你的好机会,可是这其中都是形势所逼,我也已经解释过了,如果你还要纠结于这些陈年旧事,那我也无话可说。如果没有这样那样错综复杂的局面牵绊,我也曾经真心诚意地想要嫁给你,哪怕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你也在所不辞,这你应该也记得吧?退一万步讲,即使我永远没有这个福分嫁给你,但我的心始终都在你这里,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动摇过,你不会连这一点也要怀疑吧?”凝眉把手覆在胤禛的手上,无比真诚又带着点无辜委屈地看向他。
胤禛叹口气,被凝眉这么一绕,自己也有点暗笑自己的小心眼了,遂将另一只手轻抚凝眉的手背,“我也是希望你得个名分,才不会让人笑话和欺负,没想到,这名分于你竟是这样轻如鸿毛。”
“那你就使劲儿地宠我,加倍地对我好,让别人都不敢笑话欺负我呀!”凝眉双手圈住胤禛的脖子,把头亲热地搁在他肩上。
是啊,隆宠独盛,谁又敢造次?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凝眉还年轻,却不知道老天愿意再多给胤禛多少个十年,如果自己真的天不假年,凝眉膝下再无子嗣可依傍,那到时候,她一个人又要如何在这冰冷的紫禁城里自处呢?对一个人最深沉的爱,也莫过于为她安排好未知的岁月吧。只是这个想法太过残忍,连胤禛自己都不忍细思,终是没有对凝眉说出口。
凝眉伏在胤禛肩头,一脸陶醉地说道:“如今的一切,已经圆满得超出我预期,如果再要求什么的话,我怕老天爷会惩罚我这个贪心的女人,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这样,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就万事足矣!所以啊,你也别整天为了这件事皱着眉头,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胤禛皱了皱眉,愁思百转的样子,“北方又是大旱,今年秋天的收成恐怕要遭殃,民不聊生啊!”
凝眉突然觉得,皇上身上这副黎民百姓生计的担子可真是不轻,纵然他每天才睡四五个小时,纵然他是历史上最勤奋的皇帝,可依旧觉得力不从心。
“皇上,凡事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这北方大旱,不是已经派了十三爷督办救济赈灾了吗?外加上几日后,你亲自沐浴斋戒,祭天祈福,相信灾荒很快就会过去的。再说了,今年黄河没有泛滥,南方粮食的收成应该不错,应该不会影响百姓生计啊!”
“你啊,什么难事到了你嘴里都变得轻松了!”胤禛终于笑了起来。
“本来嘛,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是个有心的好皇帝,自然就应该天下太平啊。”
“你真的觉得我是一个好皇帝吗?”看来胤禛是真的累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让一向自信坚韧的皇上产生犹疑脆弱,患得患失的情绪。
“当然是了,只除了一点!”凝眉故意顿了顿,“你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每天睡这么少,还吃得这么少,我听苏培盛说了,午膳你又没用。要不这样吧,去我那儿,我亲自下厨,保准合你胃口。”
“好啊,我倒是想看看,你又琢磨出什么新鲜玩意儿了。苏培盛,备轿!”
“唉,不用了呀!你啊,看着是累了,其实是动得太少,现在日头也不大,你陪我走走吧。”
“准了!”
凝眉挽着胤禛的胳膊向外走去,出了乾清宫,她撑起一把伞,挡住了午后犹有些炽热的阳光,像一对平凡夫妻,日落而归。
“你先坐一下,喝口茶,马上就能吃饭了。”刚回到德安堂,凝眉便捋起了袖子,好像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看来今天还很丰盛啊!”
“没有啦,知道你吃腻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只是弄点家常小菜,给你换换口味,清清肠胃。”
说着,凝眉便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盘子出来了,只见主食是面条,旁边的配菜是各种蔬菜切丝,然后过油清炒。
胤禛闻着味道,除了有蔬菜的清香之外,还有酸酸辣辣的咸香,顿时觉得食指大动,胃口大开,“你这些又是什么名堂,说来听听。”
“这个么,叫做三丝凉面,面条烧熟之后过凉水,再拌以陈醋、酱油、辣油、花生酱等佐料,吃的时候呢,再加上这些清炒的时蔬,最适合不过这样烈日炎炎的苦夏了。”
“嗯,听上去就很不错,我倒是迫不及待要尝尝了,你的手艺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说着,胤禛拿过凉面便品尝起来。
看来,这酸酸辣辣,清清凉凉的奇特面食的确是合了胤禛这副过于挑剔刁钻的脾胃了,只见他吃完一碗后,意犹未尽,居然还让凝眉再去添了一碗。
“你这么多天都没好好吃东西,这一下要是吃太多,待会儿再往案前一坐几个时辰,恐怕要积食了。”凝眉有些后悔没阻止胤禛,看着他一口气吃下两碗面,不免有些担忧。
“这倒无妨,待会儿你陪我去散散步不就成了?”
“嗯,有道理!”
凝眉又盛了一碗汤,在这碗清汤氤氲缭绕的香气中,她看见吃得心满意足的胤禛,褪去一身锦绣华服,卸下两肩社稷重担,是最普通也最难得的满足和快乐。相对而坐的两人,一如这满桌的家常菜,也历经煎炒,也备受熬煮,关山远渡,芳华暗换,方才成就这平实温暖的人间烟火,寻常滋味。
“对了,过两日朕准备派人将养心殿归置整理一番,作为日常处理公务的场所。”胤禛一边喝汤,一边说道。
“为什么?乾清宫待得好好的,怎么换地方了呢?”凝眉只道历史上,胤禛的确喜欢在养心殿处理日常事务,却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唉,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不愿意经常看见朕,朕却非得腆着脸,想尽办法要离她近些。”胤禛故意夸张地叹口气。
原来,大名鼎鼎的雍正皇帝移驾养心殿,居然是为了离自己近一点,凝眉心里又是暖意融融,又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低头小声嘟哝:“我可没说不愿意经常见你。”
“哦,是吗?如此这般便最好了!”胤禛低下身子,非要将凝眉此刻脸上的窘看个真切。
“只怕是你那帮大臣到时候又要上折子骂我妖媚惑主,秽乱朝纲了。”
“朕看谁敢!再说了,依朕看,凭你的姿色,要妖媚惑主,秽乱朝纲,还稍欠点火候。”
“胤禛,从今以后,你再也别想从我这里吃到一餐一饭了,讨厌!”凝眉气得直呼皇上名讳,而另一个人却心情大好,爽朗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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