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霸道

　　“著名时尚品牌queen今天刚刚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宣布聘请著名影后沈秋华担任品牌全线代言人。发布会上，queen服装公司总裁方尔乔表示，能和沈秋华小姐合作，是queen品牌的荣幸。”

　　下午三点，电视台的时尚娱乐节目播报着最新发生的新闻。在F市的一条街道上，因为旁边实验二校放学的原因，这里的车流被堵得寸步难行。

　　方尔乔烦躁地在车流中以蜗牛的十分之一速度前进着，不知道通过这段不到五百米的路需要多长时间。

　　前面的车又不动了。方尔乔打开车窗想透透气，她今天签约，开发布会，已经很累了。现在就想回家洗了澡，然后上床美滋滋地睡一觉。谁知道这条平时很顺畅的路这个时间堵成这样。现在的小学生三点就放学的吗？她怎么记得她那时候是四点放学呢？

　　她的车此刻就停在实验二校的大门口。这是F市最好的小学，每年都有无数的家长挖门盗洞找关系想把孩子送进来。看着放学的架势就知道，这个学校里面的学生数量有多么惊人了。

　　反正车子开不动，她就无聊地把目光定格在这一群群小朋友身上。自己这三十多岁的老阿姨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小孩子了。

　　“二年一班放学了！”门口一个男孩清脆的声音传来。

　　“老师再见！同学再见！”还没等方尔乔反应过来，一群整齐的童音响起，气势恢宏。

　　方尔乔感兴趣地挑挑眉，训练有素啊！

　　小朋友们喊完口号就地解散，边找自己的家长边和老师招手再见。

　　方尔乔的目光也被带着望向了正在和孩子们挥手再见的女老师。她的呼吸突然一窒，瞳孔瞬间放大。那个女老师看起来很年轻，素净的瓜子脸，一双眼睛不算大，单眼皮，小巧的嘴微微抿着，正笑着和每个和她打招呼的学生说再见。

　　方尔乔终于记起呼吸这件事，猛地喘了几口气，刚要解开安全带下车，后面车开始按喇叭了。她回神，发现车流又开始动了。她无奈只好将车发动，跟上前面的车。

　　好不容易开出这段路，她绕了个圈再次把车开了回来。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校门口的车子明显减少。来接孩子的家长已经散了，校门口重新回复了平静。

　　方尔乔把车子停在停车位上，也不下车，拿出手机上网查找实验二校的相关资料。然而找到了实验二校的官方网站，上面只有学校的相关信息和校长、副校长等几个主要领导的姓名，其他的教师资料一概没有。

　　她倒也不着急，将手机放到一边，就坐在车里安静地等着。

　　下午四点半，实验二校的老师下班了，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校门。之前的那个女老师换了一套衣服，背着双肩包，再和同事们打过招呼之后，一个人往方尔乔这个方向走来。

　　方尔乔看着女老师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猛然加快，手心里全是汗。

　　女老师走到方尔乔的车子附近，就看到前面的车子里下来一个女人。穿着一看就很贵的套裙，化着精致的淡妆，下车这么个简单的姿势都被她做得这么优雅。女人很美，没到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的脚步突然定住，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优雅女人，抓着双肩包背带的手握着紧紧的，一时间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你吗？可音。”方尔乔的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尔乔！”女老师翁可音听了这句话再不犹豫，几步过来抱住了她。“真的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翁可音的声音因为激动打着颤。

　　方尔乔伸手抱了抱怀里的人，笑得温柔。“我也不敢相信。你……有空吗？”

　　翁可音抬起头，薄薄的单眼皮显得极为秀气。“有啊。”

　　“我请你吃饭。上车。”

　　市中心一家餐厅里，方尔乔和翁可音边吃边聊。

　　“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翁可音喝着果汁，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薄薄的单眼皮，小小的嘴，我就没见过这两样放在谁脸上还像你这么还看的人。”方尔乔笑。她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就总说翁可音的嘴生得好看，是正宗的菱唇。那时候一群小孩子没一个知道菱唇是什么意思的。老师解释说像菱角一样的嘴唇，但是孩子们也没见过菱角。直到后来方尔乔长大了，每次看到菱角，都会想起翁可音。

　　翁可音指着自己的眼睛，“我这个现在都是非主流长相了。像你这样的双眼皮大眼睛才是主流审美。”

　　“谁说的？我就喜欢单眼皮的。”方尔乔的话脱口而出。

　　两人都是一愣。空气又一瞬间的凝滞。

　　“这话，你还记得。”翁可音的笑容里都是感动。她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好多小孩子都是双眼皮，她不仅是单眼皮，而且眼皮很薄。那时候孩子们流传着双眼皮漂亮，单眼皮丑的审美鉴定。翁可音每次听到都不开心，每次方尔乔都安慰她说：“我就喜欢单眼皮的。”

　　好多儿时的记忆都被两人封进了记忆的最深处。随着一年又一年过去，重逢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两人都开始接受了新的生活。原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那个儿时最好的玩伴终究只能停留在儿时，不再长大。没想到就在这么普通的一天，两人没有任何准备的相遇了。

　　“这些年，我找过你。”方尔乔的声音里透着苦涩。“我去你外婆家问过，可是那个年代连电话都没有，你外婆也说不清楚你在哪里。”

　　“我后来去看外婆的时候也去你奶奶找过你，可是你已经搬走了。”翁可音笑着摇头。“终究是阴差阳错，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方尔乔的手搅动着刚刚送上来的汤，任凭氤氲的热气湿润了自己的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翁可音点点头。“你呢？看你现在是个成功人士。”

　　“还不错。我爸爸……回来了。”方尔乔的话只有翁可音能听懂。

　　两人都是八零后。那个年代是改革开放初期，家家户户还都很穷。一个四合院里通常住着四五户人家。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都是勤劳朴实的家庭。翁可音的父母都是煤矿里的工人，日子虽然紧巴，却也不缺吃穿。方尔乔的母亲没有工作，只有她父亲工作，是机修厂的司机。

　　方尔乔比翁可音大一岁。很多事都是后来翁可音的爸爸告诉她的。那时方妈妈怀着方尔乔的时候，营养不够，可是家里只有方爸爸上班，还有方尔乔的奶奶需要养，工资根本不够养活家用。方妈妈那时候就想着不要这个孩子了，毕竟生下来也需要很多营养才能养活孩子。后来方爸爸说在外面找到一份活，这样他上着两份班，拿着双倍工资，终于够养家的了。

　　但是好景不长，就在方妈妈快要生产的时候，当地派出所将方爸爸带走了。那个时候街坊四邻才知道，方爸爸加入了一个盗窃团伙，因为他是司机，那个年代会开车的人特别少，所以他负责给盗窃团伙开车。

　　原本盗窃罪，而且还是从犯，判个几年就能出来，可是那时候赶上全国公安系统严打活动，所有的罪都是重判严判，判了之后还要游行示众。方爸爸直接被判了无期。宣判结果下来的时候方尔乔已经半岁了。游行示众那天，方爸爸站在大解放卡车上，挂着牌子。别人都是低着头，只有他抬着头努力朝人群中看。方妈妈知道他是想看看自己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就抱着孩子使劲往前挤。可是围观的群众太多了，等到她抱着孩子挤进去的时候，解放卡车已经走远了。

　　方妈妈绝望地哭喊着，是翁可音的爸爸接过孩子追着卡车跑，追到近前的时候把孩子举起来给方爸爸看。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追，直到方爸爸对着翁爸爸点点头，慢慢低下头去，表明自己看见了，如愿了，翁爸爸才停下脚步。

　　“那是个好人呐。最是惜老怜贫。街坊四邻谁家有困难他都伸手帮忙，见到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可惜了，走错了一步。”每次翁爸爸提起方爸爸，总是很感慨。

　　“方叔叔他回来多久了？”

　　方尔乔笑了笑，“我爸坐了十几年的牢就放出来了。我妈那时候不是离婚走了吗？听说我爸回来了，她也回来和我爸复婚了。”

　　方爸爸在看守所里的时候就签了离婚协议书，不想连累方妈妈。方家没有一个能挣钱的，却还有一个孩子需要养。方妈妈签了协议书后就把方尔乔交给方奶奶，自己去外地打工去了。每月都会给方家汇钱，只是很少回来。

　　翁可音是见过方妈妈的，在她回来看方尔乔的时候。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面对如此的不幸，却依旧笑得很温柔。

　　“这下你可高兴了。”看到方尔乔父母都回来了，翁可音是真的替她高兴。

　　方尔乔点点头。“他们现在很好，每天出去散散步，遛遛狗，幸福着呢。”

　　这是一个悲惨故事的幸福结局。那一代的人，吃了太多的苦，所以经受挫折的能力远比后来的人要强很多。他们懂得生活的残酷，所以知道珍惜幸福和圆满。

　　对话到此停住了。方尔乔很想问问翁可音家里的情况。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自己的事是不介意说出来的，就算她从小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人，就算从小就被人喊是小偷的孩子，在现在的她看来，其实都无所谓了，毕竟她现在是幸福的。但是翁可音……

　　翁可音看出方尔乔的意思，低头吃了一只虾，擦擦嘴说：“我爸爸后来有结婚了，我现在又多了一个弟弟。”

　　“可音……”方尔乔的手握紧了。

　　不是每个悲惨的故事都有一个幸福结局的。

　　翁可音却摇摇头，“我也很好啦。只要是他们生活的很幸福就好了。我爸这辈子不容易，他幸福我就幸福了。”

　　方尔乔只能点头。

　　翁可音的妈妈是在翁可音要上学那年的春天因病去世的。而且翁妈妈去世的那天就是翁可音的生日。方尔乔记得那天早上院子里全是人。翁爸爸被人安排到一旁坐着，那个聪明能干的叔叔形容枯槁，满脸胡茬，看着仿佛是个快五十岁的小老头。

　　方尔乔没有在人群中看到翁可音的身影。她焦急地寻找着，作为最好的朋友，她知道翁可音一定很伤心，她要去安慰可音，陪着可音。

　　翁家的亲戚们料理这翁妈妈的后事。突然，所有人都望向了一个方向，院子门口，出现了翁可音小小的身影。自从妈妈生病后，翁可音一直在隔壁院子的外婆家住。刚刚进院的翁可音一脸茫然，完全不懂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自己家。

　　翁可音的五舅舅问：“不是让人看着可音吗？怎么让她过来了？”

　　翁可音的大舅母一边哭一边把翁可音抱进怀里，“来就来吧，让她看看她妈妈最后一眼，留个念想，免得以后长大了不记得。”

　　翁可音没有哭，只是抬头看着这群大人说话，一脸茫然。

　　“可音，一会儿让你进屋去看你妈妈一眼，你听话，不要喊，也不要往前去，看一眼就出来，听懂没有？”翁可音的姑姑说。

　　方尔乔看见翁可音点点头，然后就进去了。很快，她看见翁可音出来，依旧没有哭。方尔乔想，翁可音一定还不知道死亡的真正含义。就像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坐牢的真正含义一样。

　　办完翁妈妈的后事，翁爸爸就带着翁可音搬走了。搬家的前一天，两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做了交换。并且约定未来重逢。然而，这一别，再见，就是今天。

　　“尔乔，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很好，真的。”翁可音的声音轻柔温暖，笑眯眯地继续拆着虾。

　　“你还是根本不会扒虾壳啊！”方尔乔用叉子优雅地扒了一只虾夹到翁可音的盘子里。“小时候不会，现在也不会，还偏偏爱吃。”

　　“有什么关系？总归我能吃到嘴。就是虾惨了点。”虾都被翁可音“分尸”了。

　　方尔乔笑了，是啊，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至少两人现在都很好。重逢，就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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