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恨

　　经历了这次私自出宫事件，尤其是万历竟敢当面跟太后顶嘴胡闹，太后极为恼怒，无奈自己与先皇隆庆皇帝只留下这一点龙种，若是多有几个儿子，凭自己的脾气和手腕未必不能另立新君。若他再敢这样无法无天地闹下去，在众人面前泼她的面子……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即使是亲生儿子也容不得他过于放肆，她宁可在后辈的子嗣中找一个血亲关系稍微远一些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孩子坐在皇帝位子上；况且她才四十不到，由于保养得当，容颜还相当娇嫩，比起三十岁当上皇后、五十岁才登基的女皇武则天来更有年龄上的优势。想起武则天，太后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还是不要成为众矢之的为好，她只要能暗中撑控朝廷大权，舒舒服服地养老就够了。再看看皇上的态度吧，若实在不行再作下一步的计较。恰好此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缓和了太后与万历的矛盾。
　　太后一怒之下将水莲廷杖而死，心中其实颇为惋惜。这丫头出身寒苦，手脚伶俐，不仅把床被都叠得整整齐齐，还能想方设法垒出几朵大花来，令人看着也舒心。这一年多来，太后的发饰都是她梳的，她手脚轻柔，发饰又新颖又漂亮，使太后看上去更年轻了一两岁；不像其他一些丫头那样笨手笨脚的，时不时扯到她的头发，疼得她脸都变形了。夜里失眠，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也会叫水莲进帐，讲一些她们乡村里闻所未闻、千奇百怪的故事。想到此，太后叹一口气，更增怜悯，特命人赏小莲一口薄棺材安葬，却听内侍来报，已按太后的吩咐扔到煤山后的乱葬岗了，只得作罢。
　　水莲死后，太后用了几个宫女均不合意。万历对太后的命令再也没有违背过，上朝，对奏，退朝，读书，用膳，就寝……日子又像以前一样顺理成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神情之间总是懒懒的，似乎带了一丝丝的厌倦。万历也照例每晚给太后请安，然而仅限于几个叩首的礼仪和必要的客套，二人再也没有母子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天伦之乐。
　　这种消极的反抗比明刀明枪地跟她闹还令人难受，太后感到一种受到冷落的莫大羞辱。她命一个侍候万历就寝的心腹宫女暮云详细报告，皇上每天起居是否有异？数日后，暮云偷偷来报：“皇上每每午夜醒来，便在帐中翻阅一本诗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将诗集收于枕下，次日早起的时候又将诗集锁进床头柜里。昨日皇上忘了锁柜子就去上早朝，婢子悄悄查看了一下，却是一本极普通的《漱玉词》，却不知为何皇上那么着迷？”太后也百思不解，沉思良久，方对暮云道：“若再有机会，仔细翻看一下那本诗集里面，看是否别有蹊跷。”暮云领命而去。
　　半月之后，暮云方来回报：“还是太后圣明，一猜就准！那本《漱玉词》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红色批注，扉页上还写有一行行楷：‘兰若购于万历七年’，字迹娟秀空灵，似是出于女子之手。”“唔，很好！”太后从妆镜盒里拿出一根珠钗，“这个是赏给你的。继续监视皇上的行踪，若有异常，立即前来报告。”“是。”得到太后的称赞，暮云受宠若惊，唯唯而退。
　　莫非是皇上钟情于哪个宫女了，不敢告诉自己？但她立即推翻了这一想法，因为这后宫众多佳丽只要被皇上看中，随时都可以与之同寝。皇上根本用不着如此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对，一定是宫外的女子！太后眼前一亮，很可能是皇上那次私自出宫欠下的风流债。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贵为一国之君的天子！太后想起近几年来听从张居正的建议，为了防止皇上沉溺于美色，尽量少选民女进宫，即使选进来的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并没有一个绝色。难怪皇上出去见了些世面，便痴迷成这个样子！太后不禁长出一口气，原以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太后吩咐女史拿来花名册，果然没有查到一个名叫兰若的女子。太后心里已有了主意。

　　重新回到牢笼，万历一直郁郁不乐，摇摆不定，长久的宫廷生活使他嗅到一种令人腻烦的温暖气息。他本是可以一走了之、永不回头的，但宫墙外的生存如此艰难，他又没有勇气独自面对；况且，半道里放下皇帝不想当，历史上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也不完全是，听说曾经有一个叫许由的，尧想将帝位传给他，被他拒绝了，但那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而且那时物产极低，作为一个部落之首，保护治下臣民的安全才是最主要的，并没有多少享乐。而今日的大明，早已威震四夷，令万邦来朝，谁又舍得将这锦绣江山拱手于人呢？有人扇风，有人捶背，有人捏脚，有人端茶，有人侍寢……连如厕都侍候得周到熨帖，跟活神仙似的，不比在那荒郊野外餐风宿露、遭猛兽攻击舒服得多？即使牺牲些出外游赏的机会，其实也是值得的。如此想来，万历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宫女端来汤药时，便由着她们喂侍，不再摔盘子打碗了。太后得知这一消息，转忧为喜，以为是前一日驱邪祛灾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遂重赏了一干做法事的护国高僧。
　　只是，伊人一去无踪，莫非从此便与之永远错失了？万历突然有一种揪心的痛彻，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来，连手指被牙咬出数个深深的印痕都浑然不觉，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愿意抛弃一切荣华富贵，只求与她长相厮守！
　　不久，太后遣人秘密从江南寻访那个令万历神魂颠倒的女子——兰若，可惜一直未曾寻到。太后只好退而求其次，选取了几个姿色较为出众的女子，分了三个侍候万历，还有一个充当水莲的位置，万历对她们却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一日，万历早朝及经筵过后，照例前往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当他穿过水榭时，却见一个宫女在河边洗衣服，观其背影，身形单薄得可怜，身边的两大桶衣服才清洗了小半桶，便已累得汗水涔涔，娇喘吁吁。眼看两大桶衣服不知何时才能完成，那宫女一边捣衣，一边低声呜呜地哭，突然把杵往旁一扔，抱膝坐在石阶上，望着御池犹豫不决。
　　万历心中一惊，该不是这女子想不开了吧？年纪青青的，何苦坏了性命！看她如此瘦弱，也不知这两大桶衣服是如何提到这河边来的。他也素知一些老宫女欺生，将一些重活、脏活、累活派给新来的宫女做，自己只拣现成的便宜，想要处罚，她们却又圆滑乖觉，阳奉阴为，极难禁止。万历不由冲那宫女喊道：“喂，你不要想不开啊！”那宫女慌忙回过头来，与万历异口同声地说道：“是你！”
　　“兰若姑娘，你怎么会进宫的？”万历惊喜万分，走上前问道。兰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眉答道：“原来是皇上，恕贱妾上次出语冒昧了。贱妾本名郑芳芷，以后别当众叫兰若了，那只是贱妾的闺名，不外传的。自当初与金公子……皇上相见之后，不久便返回苏州老家。孰料一个多月前，苏州知府选秀，贱妾在当地小有声名；那知府家的公子欲纳贱妾为妾，被家君拒绝，遂怀恨在心，极力向前来选秀的公公举荐，贱妾百般推托不得，只得来到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至今已有数月了。”
　　怪不得数日前太后会拨给他四个绝色女子侍寝呢！但是她又怎么会罚在此处捣衣？万历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贱妾先是在齐嬷嬷那里学了些宫中的礼仪，昨日刚被分配侍候为皇后铺床叠被、梳妆打扮，就发生了珠钗被盗的事。皇后最喜欢的一根众星拱北钗不见了，太后大怒，欲严加查访，务必查出盗钗贼。有一个宫女语中夹枪带棒地说：‘婢子与姐妹们一向安分守己，以前皇后从未丢失过贵重首饰，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只是以后，宫中可能再无宁日了！’她一边说时还特意朝贱妾这边看，另几位宫女急忙磕头表示无辜。
　　“皇后命一个帐外的宫女给我们四人搜身，果然在我身上搜到那根珠钗，原来是不知谁趁乱从我颈上扔进去，被腰带截在后背的腰间。我早已料到她们是串通好了的，故意想要陷害我，反而冷静下来了。”
　　“我极力辩解，皇后却不由分说，就要将贱妾廷杖二十，然后罚去花园浇花担水，碰巧太后来了，说贱妾刚进宫不久，还不懂规矩，念在是初犯，还是交由齐嬷嬷再看管一阵子，做些粗使的杂活，以观后效，齐嬷嬷便将洗衣这一差使派给贱妾。”她泪痕满面地抬起头，有些不甘地哽咽道，“皇上，贱妾素日在闺中从未做过如此繁重的体力，齐嬷嬷如此折磨，不消一个月，贱妾就会被活活累死的……”
　　自从与太后闹过之后，万历每次去慈宁宫，都是请安之后立即便走；因与王皇后毫无夫妻之情，他也是能避就避，十天半月也难得去一回。他也曾听太后提起，说她从民间精心挑选了六个姿色出众的女子，其中四个拨给自己；还有两个，一个顶替水莲的位置，一个扶侍王皇后。不过他从未在意，是以并不知道郑芳芷已到宫中。
　　听得魂牵梦萦的伊人落泪，万历心如刀绞，恨不能自身代她受过。王皇后姿色平平，说不定是故意设圈子陷害她的。万历一把搀起郑芳芷瘦弱的香肩，安慰道：“别难过，朕相信你是无辜的，朕这就向母后求情，请她不要为难你了——我要想办法去教训那几个丫头，看她们以后谁还敢陷害你！”
　　郑芳芷羞涩地忸怩了一下，满含感激地小声说道：“皇上，贱妾简直不知该如何感谢皇上的隆恩。”万历见伊人面色转忧为喜，心中大是安慰：“何必言谢，难道你还不明白朕对你的一片真心？”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有什么抵得上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呢？万历与郑芳芷的意外相遇，使他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也因此而缓和了与太后的关系。此后母子一直相安无事，直至太后终老。首辅张先生去世之后，那个曾经陪同自己私自出宫的侍卫江彬莫名其妙地死去，万历心中也有些怀疑，但在太后的暗示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认真追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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