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恨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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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自出宫


      数匹骏马从狭窄的驿道上飞驰而过,马蹄后拖起一条长长的灰黄色尾巴,在空中慢慢地消散掉。马上是几个鲜衣的少年郎,俱是一身劲装,领头的一个十七八岁,五官清秀,一身天蓝色的装束更衬出其面容如深闺少女一般白皙,只是眉宇之间透着几分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冷峻与干练。不过他打起跨下的座骑来倒没有大姑娘的羞涩,那匹马一步跨有丈馀远,他还嫌不够快,拿起鞭子不时地朝马威吓似的晃两下。他身后那几匹弩马渐渐落得影儿都快不见了,害得后面的一个褐衣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少爷,等等我,小的实在是跟不上了!……少爷,前面危险,小心啊!”那蓝衣少年得意地回头一笑:“嘿嘿,好不容易偷偷溜出来一回,怎么能不尽兴呢!没事的,难道前面有老虎不成?再说我也曾学过拉弓射箭,必要的防身之术还是有的!”那少年说罢一甩马鞭,黄骠马便腾空而起,将后面的几匹马越拉越后。这个蓝衣少年正是当今天子万历皇帝,他带着几个随身侍卫潜出宫门到郊外游治。
      万历将身后的家奴甩出一段距离,忙将马缰一带,拐到斜向右边的一条道小径,然后躲在树丛中,见那群侍卫互相埋怨地大吼大叫着飞驰而过,方狡黠地一笑,信马由缰地往小径上走去了。
      走不多时,来到一处圆形藕塘,那藕塘占地约方圆两三里,放眼望去已是满目的碧色,零星散布着粉嫩的荷花,岸边的垂柳似少女柔软细腻的手,逗弄着池中的游鱼。那圆形御池中间筑一曲曲折折的小径,将水池分割成两半,而小径下的水却是相通的,小径的尽头,建有一亭。
      万历久处深宫,终日纠缠于烦琐的礼仪和繁重的公务,对时令早已麻木了,此时才发觉已接近盛夏,不觉有几分欣喜。走近凉亭,便见那亭上大书“湛秋亭”三个碧绿的字,倒与这周围的景色相得益彰。却见一棵已有些年岁的垂柳半倚在湛秋亭上,长长枝条恰似一道天然的屏风,隐现出亭中一个紫罗兰色衣衫的女子秀丽的侧影。那女子正极专注地在栏边数着不知从哪儿采来的各色花瓣,红橙蓝紫交相错杂,口中不停地念道:“单,双;单,双……”有几片花瓣轻沾到鬓发,她也毫不觉察。身后扔着一本什么诗书。万历不忍惊动美人,走近悄悄拿起一看,却是一本李清照的《漱玉词》,书上已有不少地方被红笔圈点过,笔迹清秀端庄,想是品读之人感触颇深。
      万历暗自惊讶,他还以为所有女子都是不通文墨的呢!在他的印象中,那些侍候他的宫女们没几个是识得字的,更没有人会对诗词如此痴迷,他从来没有试图跟她们交流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白天上朝面对一群严肃端正、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晚间回来却又被一群对他畏之若虎、曲意奉迎的女子,连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地交谈的朋友都没有,又有谁知道他身为一个帝王的孤独呢?
      “单”,那女子甫一出口,恰巧一阵微风拂过,将花瓣纷纷卷进池中,那女子恼怒而又怅然地一跺脚,只得起站起来,转身准备去拿那本《漱玉词》。恰见一个少年男子站在身后,正专注地翻看着书上的批注,自己竟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忙后退两三步。那男子略带几分儒雅的书卷气,却神情清朗,非那等寻常腐儒可比,眉目轩敞,英气逼人,偏又带着几分少年老成的模样。那女子急忙刹住脚,面色已是一层绯红,不悦道:“尊驾何人?为何未经奴家允许便随意翻阅书籍?”声如莺啼,带着江南水乡所特有的吴侬软语味儿。
      万历这才得见这女子的正面容颜,她不过十四五岁光景,薄施脂粉,细长的睫毛罩住一双巫山迷雾似的眼睛,挺直的悬胆鼻下一张樱桃小口,通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柔和秀美气息,仿佛凝聚了江南所有的灵秀之气,即使薄怒轻嗔之时也使人对她恨不起来。
      听那女子质问,万历心中一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城。作为九五之尊,他翻看一个普通女子的诗书,有何不妥?就算他把这本书据为己有,也是理所当然。在他生活圈子接触的人之中,除了母后和张丞相敢于义正辞严地责骂他,还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他正想发作,忽然忆起自己是一身便衣,况且对方柔弱如水,令他顿生怜香惜玉之心,便忍住怒气,淡淡地问道:“是么?连皇上也不能翻么?”他又想到,也只有宫外的女子才敢如此唐突和冒失,那些个进宫的女子过个一年半载的,对宫廷里森严的礼仪烂熟于心,就变成一个个只会照章行事的木偶了。若是母后听见她们出言不逊,少说也会杖责二十。
      那女子掩鼻“扑哧”一笑:“这山村野岭的,哪有什么皇上,公子倒真会吓唬人!”她天真地反驳道,“这是我从老家苏州带到姑姑家来的,除我之外谁也不得乱翻。就是皇上也不能为所欲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老夫子都这么说,可见私人之物是不能随便侵占的。”
      听她说得振振有辞的,万历越发来了兴趣:“那你能借给我看看么?我也很喜欢《漱玉词》,只是尚未读完。女词人才情耀古烁今,不让我辈须眉,只可惜晚景过于凄凉了!”
      “我又不知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可借与你看?”
      万历自觉老大没趣,试想若在宫中,哪个不是对他唯唯诺诺?他平生首次有一种心灵被刺伤的不快和极度的失落,面上倏地浮起一缕羞忿之色,呐呐地说道:“小生本是河北沧州人氏,姓金,单名一个匀字,”万历将自己的名字朱翊钧最后一字拆开,这是他与侍卫们早在出宫之前就约定的,“欲投靠在京为官的叔父,途经此处……冒昧打扰小姐,就此别过!”他一贯的尊严不允许他再作过多逗留,即使他再钟情于这女子。
      万历正欲转身策马离去,那少女见他并非登徒子之流,也感到语气过重,便缓和下来,低声道:“公子何必太在意……这本书其实不值什么的。”
      万历心中不由一阵狂喜,二人沉默了片刻,都感到需要说点什么才好,但又不知该讲什么。万历突然没话找话地问道:“方才见你在数花瓣,这是何意?”那女子的脸无端地一红:“在我的家乡,有一种习俗,女儿家摘下一些花瓣,分出单双;若结果是双,便能与未来的夫婿白头偕老;若是单,便……总之,不那么吉利。”竟有人将终身的幸福押在花瓣上,听得如此荒唐之事,万历不觉哑然失笑。女子一跺脚,嗔道:“说的都是实话,还笑人家!”
      “不知那些长年在深宫中的宫女,是否也有这般闲适?”万历突然想起那些成日围在他身边的浓妆艳抹的女子,服饰一样,行为一样,就连面容上的笑都一样,像一束插在琉璃瓶中的假花。难道作为一国之君,就有权让那么多女子供自己役使,为自己空守一生吗?他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好像又没什么不妥,因为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山野村夫,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来没有人表示反对,更没有人提议废除,最多是大臣上疏裁减几个宫女。这也许就是大家拼了性命都要争夺皇位的原因吧!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是谁赋予的?难道真的如正史所声称,是“天命所归”?斩白蛇,兴汉室,每一个帝王的出身都可以编造一个传奇,不过是哄哄那些愚夫愚妇罢了。父亲隆庆皇帝曾有一次私下里以极为不屑的口吻提到过,大明的开国皇帝其实不过是跟汉高祖刘邦差不多的混混,杀得人多了,也就成了皇帝。只是他那时年纪幼小,还不懂得父亲言论的含义,但他的记忆力奇佳,就连祖父当年说话的神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后宫多少如花面,不嫁单于君不知。”女子喃喃念道,“有多少花容月貌无声无息地在那里终老,又有多少人真正指望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即使是那些得宠的妃子,待到她们年长色衰,人老珠黄,也很快就会被冷落的。”
      万历若有所感,他几乎脱口而出:“历代的君王中未尝没有钟情者,朕虽是一国之君,却也决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他想起两个多月前,张先生让他背的经文太多了,他累得差点口吐黄水,他便丢开书本随意涂鸦了几张水墨画,却受到张先生和母后的严厉斥责。晚上抑郁难谴,带着一壶酒来到花阴下,自斟自饮地借酒浇愁,在酒醉中才会对那个宫女……从那晚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次日才发觉,那个姓王的宫女其实长相一般,后宫中比她姿色出众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若在神智清醒时,他是断断不会宠幸她的。
      十馀日前,听说她居然怀了他的龙种,母后得知这个消息喜得合不拢嘴,马上逼着他封她为恭妃;而他却将此视为平生的奇耻大辱,他对自己的厌恶甚至超过了那个宫女,因为像她那样庸质俗粉、举止刻板、唯唯诺诺的女子,他是永远不会喜欢的。只有一位能与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女子,才有资格与他白头偕老。
      那女子见万历沉默不语,面色渐渐结起一层严霜,料知世上男子大抵都是负心人,那九重深阙中的皇帝更是为所欲为了。遂冷冷道:“公子请自便,贱妾还有事,先行告退了!”说罢转身便走。
      万历急忙伸手拉道:“小姐姓甚名谁,贵乡何处?”想是那女子平生第一次被男子扯住衣袖,双颊倏地变为胭脂色,她怒斥道:“大白天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那只被拽住的左袖使劲一扯。
      方始挣脱,一个小丫鬟忽从藕塘后的堤岸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怀里搂着一大捧百合、凤仙、芍药,还有其他好多无名小花,边跑边喊道:“小姐,我又摘了好多花儿呢,你今儿恐怕数不完了!”小姐面色缓和下来,不由莞尔一笑:“我有那么笨么,留几束拿回家,装点窗台去。”
      那小丫头将怀中的花儿放在地上,正准备将花儿束起,却见先前的花瓣一大半已落在水中,有的已半沉入池中,她戒备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少年,气势汹汹地问道:“喂,你这人走路不长眼睛啊?看把我家小姐的花儿都撞到水池里去了。你可知道,我家小姐的姑父可是前任应天府的府台大人,即使如今告老还乡了,威名还在呢!”
      那小姐嗔怪道:“哪来的那么多话,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说着,却又有意无意地瞟了万历一眼。
      万历初时遭这刁蛮丫头的一通抢白,简直哭笑不得;听小姐话中有话,却又狂喜无比,见那丫头在旁边,又不便直言相询,只得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
      “我什么我!明明是你干的,还耍赖!小姐,我们走吧,回得太迟了,恐又要挨姑父的骂了。”小丫头束好花儿。
      “嗯……好的。”小姐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又偷偷回头望了一眼万历,方转身离去。
      万历望着那个女子渐渐远去的娇怯身影,一时间怅然若失。却见手边还留着那个女子失落的《漱玉词》,上面似乎还有闺中残馀的脂粉香,他宝贝似的捧起来翻看,见扉页上写有“兰若购于万历七年”,终于得知伊人闺名为兰若,便小心地揣进怀里了。
      万历游目四顾,却见不远处有一座山,那太阳还在老高的半山腰挂着,便骑着马沿着山道晃荡。那山上杂花生树,一股股野果子清香扑鼻而来,那果子似熟透了,呈现出绛紫色,万历见山上的几个牧童抢着去摘,抓起来就往口里倒,几乎生吞下去。
      万历急忙以手势阻道:“喂,这是什么果子,不洗净就吃下去么?”他在宫中吃的任何一种水果,都是由御厨洗过四五遍的,而且总是有人先品尝,若无异常,他再进食。那几个牧童听他口音,又见他举止斯文,料到他是外地来的一介腐儒,不觉失笑道:“它又不脏,干嘛要洗?洗去了味儿反不甜了。”
      万历才知道那果子叫草莓,突然很想尝尝没有洗过的果子的滋味,他笨拙地摘下一颗,迟疑地向嘴里送去,一股从未有过的清甜从舌尖弥散开来,滑向喉间,使他觉得以往的食物统统比糟糠还难吃,不过糟糠是他想象的最难吃的食物,因为他从来没有吃过真正的糠糟。
      万历摘了好几串草莓用衣角兜着,牵着马正要顺着山道离去,一个年长些的牧童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前往何处?前方山道崎岖难行,况且晚间时有虎豹出没,即使本地人也须携带防身之物,三五人结伴而行。公子乃是斯文之人,还是不要轻犯险境为妙。”
      万历平生最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只会摇头晃脑地哼几句酸文,作几首四平八稳的应制诗,问起国家大计来只会和稀泥,顾左右而言他!若牧童只说前方有虎豹,他或许还听些劝告转行他处,然而听得对方口口声声称他是“斯文人”,分明是把他等同于那些腐儒了。一股怒气向胆边腾腾升起,他轩眉一扬,挑衅似的冷笑道:“何必吓唬人,须知我也曾学过一二防身之术的呢!我偏要进山瞧瞧,难道还被虎豹吃了不成?”说罢飞身上马,将马狠狠一甩鞭子,负痛之马在羊肠小道上飞奔起来,差点把他掀下马来。他咬着牙拼命拽紧缰绳,任凭那牧童在身后“喂……喂……”地喊着,却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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