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恨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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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锁链


      每逢三、六、九的早朝是雷打不动的,万历皇帝从寅时就得起床,听众臣宣读奏折,又一一给予答复,两个多时辰便过去了;但若再加上讲经,整个上午就全耗过去了。
      这日早朝之后,万历皇帝在大汉将军及其一干扈从的保卫下来到文华殿,面南而坐。大汉将军没有穿出征时的盔甲,而是身披一袭大红长袍,腰上挂着一柄长剑,作必要防身之物。一个鸿胪寺官员将书案一张摆在御座之前,专供圣鉴;另一张摆设在数步之外,为讲官所用。然后传谕百官进入,行礼如仪。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内阁大学士和有爵位的朝臣勋戚、给事中和御史等朝臣均按品级鱼贯而入,分列书案左右。一个赞礼官高唱道:“经筵讲授开始!今日讲授的是《孟子•梁惠王下》篇!” 两员身穿红袍的讲官和两员身穿蓝袍的展书官应声出列,两位讲官一个讲经,一个讲史。
      万历皇帝丝毫不敢懈怠地直起腰来,身板绷得笔直,端坐在雕有九条金龙的宽大紫檀木椅上,俯视书案下分列两旁的文武百官,他们的年龄、籍贯、高矮、胖瘦千差万别,其中不乏年过花甲者,却个个都屏声敛气,在他面前永远驯服端庄,不苟言笑,也不知给自己磕过几千几万次头,连正眼都不敢与他对视一眼。万历很清楚他们其实并不是在向他——这样一个年纪不满弱冠的少年磕头,而是向自己臀下这把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的龙椅,谁坐上了这个宝座,谁就理所当然地接受兆民心悦诚服的顶礼膜拜。他们跟他自己一样不敢咳嗽、挠痒、吐痰,那千篇一律的庄严肃穆的神情就像桃木刻就的木偶,使他更觉得像是在上演一场傀儡戏,而他则是这场大戏的主角。
      庭下有一个老臣大约久不洗浴,花白的长髯上竟沾着一个虱子,那虱子在他脖颈上左跳右跳,老臣被搅得又痒又疼,却不敢失礼,只勉力咬紧下唇憋着,两片多痕多皱的腮帮子憋成猪肝色,连那张被长髯包裹着的鲢鱼嘴都有些歪了,万历越看越滑稽,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左边的一个讲官立即干咳一声,万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敛住笑意,继续听右边的那个讲官面无表情地用洪亮的声音宣读:“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万历的神思又游走了,继续方才的思绪。他不觉瞟了一眼座下的这把雕刻极为精致的龙椅,这两条张牙舞爪、盘旋相对的金龙,各伸出一爪抢夺一颗血红的珠子,是谓“二龙抢珠”图,椅子的扶手上祥云缭绕。倘若仔细观察,连每一根龙须都辨得清清楚楚,可见雕工之精细,听说光雕刻这张龙椅就得花费十个工匠整整三年的时间呢!那个为首的工匠由于雕刻时耗费的心血过多,竟在大功告成之时呕血而亡,一口血正喷在雕好的龙椅上,负责监工的工头见状又惊又怒,负不起这天大的责任,便如实禀告首辅张先生。张先生却还大度,只说:“雕刻不过是奇巧之物,劳民伤财,有干天和。如今此工匠既是因工而亡,其家人理应获得相应的工钱及赔偿,着人速速送去三百两烧埋银,以慰劳苦。”这把龙椅被水洗净之后,颜色如常,只是两只龙爪上的那颗原本黄色的珠子变成血红色,更添绚丽。
      每时每刻,他这把龙椅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窥视,在觊觎,想要把他一举除掉,由自己取而代之。有的从一个泥腿子开始揭竿起义,一步步登上顶峰,他的祖先明太祖就是这样的,只是他从来不敢说出口罢了;有的除掉自己终身追随的朋友;有的杀掉自己的至亲骨肉,包括弑掉身生父母;有的为了韬光养晦可以长年装傻卖痴,甚至舔吃仇敌的粪便……无所不用其极。万历突然感到有些奇怪,这就是千百年来人人都想争夺的所谓的九五之尊?它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代价,无怨无悔地追逐一生?而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儿比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都不如,老百姓种了地,缴了租,剩下的日子清闲无比,想看书就看书,当然一定不能是四书五经。他整天听一帮老夫子们讲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他甚至感到自己举手投足之间都染上了他们的酸腐气,他其实更愿跟几个年纪相当的少年,一起出去谈天、下棋、郊游、打猎;或者,跟一个心仪的女子长相厮守,听她在耳边娇柔地絮叨。
      不知过了多久,万历皇帝只觉坐得腰有些僵直了,他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将左腿跷在右腿上,哪怕换个小小的姿式都会舒服多了。一个讲官见此情形,立即停止讲授,朗诵道:“为太君者,可不敬哉?”万历皇帝还沉浸在刚才的想像之中,听而不闻。那个讲官又重复了一遍,万历以为讲官还在讲课文。直到重复第三遍,他才恍然惊觉道:“哦?”忙将左腿拿下,再次恢复那副呆若木鸡、一丝不苟的神情,文官才继续讲经。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只听那讲官加大几分声音道,“其意为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失德,已无资格称帝,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倘若帝王不修身,不注重自己的品德,起初即使天命归于其身,最终也会丧失的,所以一个帝王也不能为所欲为,必须时时注意约束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回复到传统的礼所允许的范围。”
      万历立即明白讲官这几句话是针对自己刚才失礼而挥发出来的几句,心中隐隐有些震怒,他一言一行都要严格参照礼的标准,成天都生活在无处不在的“礼”之中,这个“礼”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他的周身,将他手足乃至心灵都绑得牢牢的。他想大吼一声,借以吐出胸中的这口恶气,可是就连这声吼叫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它不合礼仪。他冷冷地望了一眼这个敢捋龙须的讲官,从太祖至本朝以来,这样的“忠臣”为数不少,若皇上不听劝导,他们就会一直跪在廷前进谏,哪怕被廷杖、被免职、被流放、被杀头也在所不惜,其实有些事情并没有真的严重到非要死谏不可。而皇上一般不敢真的杀掉他们,因为如此一来正成全了这些人名垂青史的忠臣气节,皇上反而落得个“暴君”的骂名——他们的直言进谏究竟有几分真是为国为民,倒值得商榷呢!不过,对于这种沽名钓誉的死谏之臣,他也慢慢总结出一套对付的办法。
      《孟子•梁惠王下》终于讲完了,书页合上,讲官和展书官回到原位,万历皇帝却没有听进去几句,他只想早点回到内宫,脱下这套冗长的朝服。万历皇帝总结道:“唔,先生方才所讲经文,剖析透彻,鞭辟入里,朕深受启发。身为一国之君,朕理当时时以圣人之言为准则,为天下人作表率。”这种例行公事的官样文章,万历皇帝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此刻重复起来自然毫不费力,他话锋一转,“先生学识渊博,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为了让更多平民百姓也能感受先生的才德,朕特拔擢汝为云南巡府,在当地筹建书院,筵请当地德高望重的大儒来此讲习,以感化万民。”万历暗自得意,这几句话说得天衣无缝,圆转自如,谅他也没有不去的借口,看以后谁还敢在自己面前耍小聪明!
      “这……”那位讲官万万没有料到皇上是这样报复自己刚才委婉进谏的,这一招名为升迁,实是谪贬。云南与帝京不知相距几千里,且是著名的瘴疠之地。最为可怕者,那里各族杂居,尤以苗人居多,苗女多会放蛊,一旦某人被种下蛊,便终身受其控制;除非对方自愿解蛊,否则无药可救。讲官当廷愣了半天,方含着几分委屈,老大不情愿地叩首道:“谢皇上隆恩!”
      经筵完毕之后,万历带着几分厌恶甚至愤恨地将富丽而沉重的皇冠、龙袍扔到一边,换上一身宽松的便服,便急匆匆地穿过水榭往慈宁宫去了。当他与两位老宫女擦肩而过时,似乎听到她们议论着什么,仿佛还有“皇上”二字。万历戒备而厌恶地斜瞟了她们一眼,他平生最不愿意跟碎嘴婆子打交道,这些老女人们,成天没事了就东家长西家短的,多少是非都是由这两片薄薄的嘴皮子搬弄的。好在他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想真治她们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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