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之柔芳懿懿

作者:末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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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巡布局


      事情要推到年初的时候,年迈的履亲王失了独子弘昆,当时还在孝贤皇后丧期,皇帝一时未能决断。如今如懿封后,永璜这个半嫡子的身份未免变得尴尬起来。

      照皇帝的心意,自然是希望嫡子继承皇位,所以他不希望永璜挡了真正嫡子的路。思来想去,就只得忍痛割爱了。

      当然,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永璜看来都只是借口——他的皇阿玛为了嫡子,毫无情面地舍弃了他。

      唯一成年的皇长子出继非同小可,前朝以永璜的老师张廷玉为首,苦争不休。说到底,不过是张廷玉无缘成为帝师,想要逼着皇帝收回成命罢了,甚至以辞官相胁。皇帝震怒之下,言此乃家事,将张廷玉大大申饬了一通。

      皇帝固执己见,永璜出继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张廷玉见事已至此,堵着一口气,也不顾永璜的颜面,急匆匆地向皇帝奏请回乡养老。

      如此,皇帝更是动怒,斥责道:“试想你曾侍朕讲读,又曾为皇长子师傅,如今皇长子刚刚出继,你便告老还乡,乃漠然无情至此,尚有人心么?”

      其实最漠然无情的何曾是张廷玉,分明就是皇帝自己罢了。可他急需找个人作筏子,来证明自己对永璜有多么爱子心重。

      可怜的老臣张廷玉便成了炮灰,遭此严斥惶惶不安,之后更是连先帝遗诏配享太庙的待遇也没了。自此,张廷玉的势力便被瓦解大半,前朝风平浪静,连西藏郡王珠尔墨特那木扎勒的叛乱亦很快被岳钟琪率兵入藏平定,成为云淡风轻之事。

      皇帝舒心之余,不忘了安抚张廷玉所支持的富察氏,遥封晋贵人为晋嫔,以示恩遇隆宠,亦安了孝贤皇后母家之心。然而随圣旨而去的赏赐里,还有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这,就是对富察氏的惩罚了。

      皇帝愿意为她解决隐患,如懿也乐得享受这样安逸的时光,看那狗皇帝也顺眼了很多。

      被换成真正的坐胎药的魏嬿婉,很快在这年的年末有了孕事。她入宫多年,终于一朝有孕,其兴高采烈不亚于当年的意欢。皇帝虽称不上待她如何与众不同,到底看着皇嗣的情面,在如懿的建议下,许她为咸福宫主位。

      因魏嬿婉有孕不耐舟车劳顿,御驾便在几日后回了宫中。皇帝以咸福宫久久无人需要修整为由,让魏嬿婉仍暂居储秀宫直到生产,由海兰看护照料。

      转眼就是乾隆十六年,前朝安静,西藏的骚乱也早已平定,皇帝认为西北无忧,便更加重视江南河务、海防与官方戎政,私心里又存着游乐赏玩之念,于是乾隆朝的第一次南巡从此而始。

      按着太后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烟柔之地,除了皇后如懿和颇有宠爱的舒妃,随行的嫔妃便是汉军旗出身的纯贵妃、玫嫔、婉嫔、庆贵人和李朝出身的嘉嫔。

      虽然对嘉嫔也随行这件事颇有微词,但想到此前多番驳斥了李朝的颜面,皇帝不愿做得太过,所以对太后的安排还算是满意,欣然应允,六宫事务则都托了海兰照应。

      临行前,如懿去探望了因为有孕不得随行的魏嬿婉,彼时她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了,褪去了素日的奸诈算计,逐渐隆起的腹部显得她格外有一种初为人母的圆润美满。

      如懿私下里嘱咐海兰:“孕中的那些禁忌不必叫她知晓得太多,只需为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安安分分地等着生产便是。”

      海兰颔首:“姐姐放心,告诉她那些禁忌,难保有一天她就会用在旁人身上,徒生罪孽。”

      如懿这才安心。

      这一年的正月十三,皇帝奉太后离京,经直隶、山东至江苏清口。二月初八,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皇帝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三月,御驾到达杭州,观敷文书院,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

      江南三月,柳絮如烟,繁花似锦,当真是动若莲步轻移,婀娜多姿;静如少女独处,袅袅婷婷。姹紫嫣红,浓淡相宜,就那样偎依在西湖的周围,晕染着,守望着一湾碧水云天。

      虽说江南盛景,处处都留下皇帝纵情浏览的足迹。然而,人后皇帝亦感叹,虽然是春来万物生,自然有“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之美,但断桥残雪不能访见,曲院风荷亦是新叶青青,未见满池红艳擎出的光景。

      如懿听闻,心叹了一句“贪心不足”,只得柔顺地劝他:“世间美景俱是皇上所有,正是因为欢喜皇上的到来,江南才不肯将四时盛景一一呈于皇上眼前,所为的不过是君王再幸之隆恩。”

      皇上这才转遗憾为喜悦,握住她的手感慨:“虽是奉承,但如懿你说来,朕只觉得欢喜。”

      这一夜本是宫中夜宴,皇帝陪着太后与诸位王公、嫔妃临酒西湖之上。亲贵们携带福晋相随而行,后妃亦是华衫彩服,带着年幼些的皇子公主们,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

      人们挨次而入,列上珍馐佳肴,白玉瑞兽口高足杯中盛着碧莹莹的醇香琼浆,更要添一枝明艳似得,陪行的官员将侍奉的女子都换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软于烟罗,嫔妃们虽然有许多出身汉军旗,却也不得不稍逊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见了这些赏心悦目的如花美眷,勾起未能赏荷之憾,不由得叹道:“皇额娘属意曲院美景,只是风荷未开,唯有绿叶初见,不能不引以为憾了。”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能一睹江南风光。哀家知道皇帝最爱苏堤春晓,可惜在咱们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难见曲院风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来了,荷叶都见着了,怎么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说罢,太后轻轻击掌,却见原本宁静的湖面上缓缓飘过碧绿荷叶与粉红荷花。这样费尽心思,用色色青绿生绢裁剪成荷叶以假乱真,不过是为了衬出那两朵“别出心裁”的羽黄荷蕊罢了。

      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只闻琵琶淙淙,莲曲软软,唱着女真人奥敦周卿所作的一首《仙吕·太常引》:“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吴侬软语,唱罢收弦,庆贵人略带羞涩,止不住地兴奋雀跃,玫嫔眼底却是连一丝微澜也没有的平淡,如懿明了她的苦楚,目光往嘉嫔那里一引,两下里心照不宣。

      皇帝不觉赞叹,也没看清那起舞的两人是谁,只侧身向如懿道:“词应景,曲亦好,琵琶更是相映成趣。这些也就罢了,只这曲子选的格外有心。”

      如懿轻轻颔首,盈盈笑语,牵动耳边珠络玲珑:“奥敦周卿的词自是好的,在这样的景致里唱起来让人格外沉醉。只是此时未有微雨蒙蒙,否则上一阙‘湖水湖烟,画船款棹,妙舞轻讴’,更有动人心处。”

      皇帝蓦然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手:“皇后好看元杂剧,懂得也多。其实奥敦周卿虽好,可朕心中,元曲万千,亦不及白朴一句‘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如懿含羞亦含笑,与他十指交握。可皇帝心里,这一曲《墙头马上》再好,也终归是旧事了。他可以记十年、记二十年,可二十年之后呢?不过是浮生一梦,岁月匆匆。

      太后清了清嗓子,转首笑道:“皇帝是在与皇后品评么?这一曲如何?”

      皇帝回过神来,举杯相敬,道:“皇额娘又为儿子准备了新人么?”

      太后笑着摇首,招手唤荷花中的二女走近:“皇帝看看,可是新人么?”她的目光在如懿面上逡巡而过,仿佛不经意一般,“宫中新人太多,只怕皇后要埋怨哀家不顾她这个皇后的辛劳了。”

      如懿弯一弯眉,笑得得体:“皇额娘说笑了,多了新的妹妹,儿臣只会觉得又热闹了,怎么会嫌辛劳呢?况宫中的老人儿都熟悉皇上的脾气秉性,伺候起来倒是比新人还妥当呢。”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看着玫嫔与庆贵人走近。嘉嫔忍不住嘲笑一声旧瓶装新酒,纯贵妃则给面子地抬举两句,皇帝显然是在意料之外,颇为惊讶。

      庆贵人在乾隆四年入宫,还是璟瑶出生那年的事了。如懿记得那时的陆缨络是个小家碧玉的女子,才十五岁,温顺木讷,不过一年便失了皇上的宠爱,又无子嗣,这几年越发连婉嫔都不如了。

      至于玫嫔……不提也罢。

      当夜,侍寝的不必说,自然成了庆贵人,第二夜则是玫嫔。此后,皇帝身边便是庆贵人与玫嫔陪着的时候多些。待得御驾离开杭州之时,皇帝已晋陆缨络为庆嫔,对玫嫔也颇加恩幸。

      离开杭州后,御驾从江宁绕道祭祀明孝陵,且在孝陵前阅兵扬威。在如懿看来这种行为很low很无语——这跟坟头蹦迪有啥区别?

      或许也知道祭祀之事颇为无聊,皇帝为解太后枯闷,亲自陪着太后到江宁制造机房观织,又命江宁织造赶制太后寿辰所用的布料,以讨太后的欢心。

      江宁原是六朝古都,彼时金陵王气已收,更添了几许秦淮柔媚,引得皇帝驻足了好些日子。

      这一日午膳刚毕,皇帝由江宁一带的官员陪着赏玩了玄武湖与莫愁湖,便留了一众嫔妃在行宫中歇息。和宁公主璟娢日前受了些风雨气,意欢成日家要陪着,如懿这里长日无聊,便哄睡了永珑,给璟瑶布置了针凿与诗书的功课,方去行宫的西苑里看永瑾。

      其时风光晴丽,行宫又驻在栖霞山上,风景秀美乃是一绝。永瑾所居的轩馆半开了朱红长窗,如懿进去时,他便是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绣波涛云纹的薄缎长袍坐在长窗下,手捧一卷汉乐府诗集,对着满山灼灼桃花朗朗吟诵:“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如懿一时恍惚。

      或许是因为永瑾的童年与少年,都只是个最安逸不过的皇子。他不必去学永璜的韬光养晦谨小慎微,也不必去学永珹处处争强好胜。皇帝像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疼爱着他,因而,今年十五岁的永瑾生得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永远是那么疏朗安和,清逸卓绝。

      “额娘怎么来了?”永瑾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到来,屈膝下拜:“儿子给额娘请安。”

      如懿回神和蔼一笑,倾身扶他起来,打量着道:“永珑好不容易睡了,额娘想着你素来不爱歇午觉,便过来看看你。你是长身子的时候了,每隔几日见你,额娘便觉得你高了些……这些日子你皇阿玛可问过你的课业?”

      “昨日刚问过了。皇阿玛夸儿子聪慧灵透,博闻强记,只是于政务上不够用心。”永瑾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儿子还年轻,不到插手前朝政务的时候呢。”

      如懿心内喟叹:她是把个聪明的儿子养成逍遥王爷了。

      不过有些事勉强为之亦是不美,于是她掸一掸永瑾肩膀上的些微尘埃,和静道:“你是嫡子,你皇阿玛自然重视你。既然他说你对政务不够用心,那你以后就多用些心。诸位皇子中,你大哥已经出继为履亲王嗣孙,就你与你三哥还年长些,哪怕只是帮帮你皇阿玛,让他少些劳累,那也是你们的孝心。”

      永瑾听话地点点头,只是眼中并不十分在意如懿的弦外之音,“额娘教诲,儿子明白了。”

      如懿微微一叹,道是:“这也罢了。只你还觉得自己年轻,可在你这年纪时,你皇阿玛已经娶了嫡福晋,大阿哥都出生了。”

      所谓的嫡福晋也就是孝贤皇后,不过如懿没有直接挑明。大清的阿哥们大多是先纳了格格侍妾等侍奉着,才会娶嫡福晋。这也就意味着孝贤皇后入府时,宝亲王府已经不止一个女人了。

      不过如懿并不准备遵循这个规矩——至少对于温和端方的永瑾,如懿希望他的婚姻可以是两心所愿,举案齐眉。

      永瑾听出了她的意思,垂首微红了脸道:“这……这样的事,额娘做主就是了。额娘喜欢的,儿子也都喜欢。”

      如懿轻轻一嗤:“额娘是要为你挑选,可最终做主的还应该是你,毕竟,那是要与你携手一生的妻子,额娘希望是你所钟意的。你只告诉额娘,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永瑾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侧首望向窗外桃红柳绿,低吟道:“儿子……喜欢沉静温婉的女子,如萼华绿梅,美玉翡翠,低眉颔首间,自有动人心处。”他顿了顿,余光瞥一眼如懿,露出几分羞涩:“……就像,额娘这样。皇阿玛常说,他与额娘是墙头马上遥相……”

      “永瑾。”如懿不留痕迹地打断他,笑容微敛,“你的盼望,额娘明白了。不过墙头马上的寓意太苦太难,就像过去额娘与你皇阿玛所走过的路。额娘更希望,你能与你未来的福晋‘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永瑾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不过很快郑重其事道:“儿子明白了。是儿子失言。”

      如懿这才舒然一笑:“你的事了结,就该到璟瑶了。说起来她也十二岁了……”

      正说着体己话,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少简进门来屈膝道:“奴婢见过四阿哥。皇后娘娘,玫嫔小主已经到了,正在花厅候着。”

      如懿微一沉吟:“本宫知道了。”她看向永瑾,“你接着读书吧,不过还是要劳逸结合,伺候你的人要时常备着雪梨汤给你润喉。晚膳你皇阿玛要过来一起用,额娘先回去准备,你记得早些过来。”

      “额娘辛苦,儿子恭送额娘。”

      如懿盈盈转身,搭着少简的手缓缓出去了。身后仍是那明朗嘉和的声音渐次响起,直到走得远了,如懿方才凛了凛眸,对少简道:“永瑾这孩子如霁月光风,他根本不知道,今夜这一顿晚膳会发生什么事。”

      “娘娘所谋之事,也是为着阿哥们与公主,四阿哥当能体谅。”

      “呵,本宫哪里有那样高尚。”如懿冷冷一笑,眼中有一丝嘲弄闪过,那声音犹如来自阿鼻地狱:“本宫是最自私不过的人——本宫所谋,说到底,不过是为着自己罢了。”

      至夜,皇帝负手进来时,如懿刚刚摆上了一盅飞龙汤在桌上,几样冷食已上。如懿对着那抹湖蓝团墨的身影缓缓屈膝,衣摆上的金色流苏款款漾漾垂落,行礼如仪。

      皇帝立时扶了她起来,蹙眉道:“少简和容珮呢?这起子奴才,怎么伺候的,竟叫你亲自来做这些事?”

      如懿和婉轻笑:“皇上来这里,就是为咱们一家人共叙天伦之乐,臣妾这个做妻子的,连洗手作羹汤也不能了么?”

      “皇后此言,甚合朕心。”皇帝转怒为喜,伸手去掀开盖子,不由道:“好香!……怎么不见永瑾和璟瑶?永珑也不在。”

      如懿笑吟吟应道:“永瑾怕夜里奴才们不经心,亲自去接他妹妹了。永珑小孩子家家的,玩心还重,乳母还陪着玩儿呢。再者,江太医还不许他吃大人的饮食,最多让用些熬得软烂的鸡肉粥,或是是用软嫩的鸡蛋佐着几样切得极细的清淡菜蔬。皇上不爱吃鸡蛋,臣妾就叫乳母在暖阁里摆了一桌。”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怎么能少了永珑呢?朕不爱吃鸡蛋,不动筷子就是了,可别委屈了他可怜巴巴,孤孤单单的。”皇帝乜了李玉一眼,淡淡道:“你去接十阿哥出来,再叫人把他的吃食也带出来。”

      “这也罢了。”如懿亲自为皇帝安箸,“皇上先坐下歇歇,臣妾去看看永瑾和璟瑶怎么还没……”

      “皇后娘娘,不好了!”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三宝的惊呼。皇帝皱眉欲问,便见三宝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也顾不上给皇帝问安,气喘吁吁道:“皇上、皇后娘娘,有、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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