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传之柔芳懿懿

　　果然，第二日清早如懿去皇后宫中请安时，得知景阳宫昨夜遇蛇，仪贵人受了惊吓，胎气不稳，直闹了大半夜。因翊坤宫与景阳宫离得并不近，如懿并没听见什么动静，倒是纯嫔的钟粹宫与之毗邻，不过她胆子小，也没敢过去瞧瞧。

　　皇帝和皇后在长春宫与众妃嫔谈论此事时，俱是忧心不已。幸而，如懿撇开了自己，没有凑上去，慧妃等人便也没敢真的让仪贵人的龙胎出了事，免得得不偿失。

　　事关皇嗣，周遭妃嫔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知帝后都有什么主张，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出头说什么。

　　皇后看仪贵人的座位空着，不免担忧道：“仪贵人身怀贵胎，此番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实在可怜。蛇乃至阴至毒之物，突然间侵扰景阳宫，怕是有什么不利。”

　　如懿刚取了枚海棠果子要吃，见皇后的目光勾着自己，也不得不坐正了身子，满面忧色地表态：“钦天监既然说仪贵人这一胎是主大福，有皇上的福泽庇佑，一切邪祟皆不敢犯。只是俗话说，惊蛰到，蛇出洞，景阳宫靠近玄穹门，地气潮湿，若是往后再招来什么蛇虫鼠蚁，惊扰了龙胎，可如何是好？依臣妾所见，不如让仪贵人暂时迁居别宫，待生下龙胎之后再行安置，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微微一愣，有些措不及防，皇帝亦诧异道：“迁居别宫？一时间要打扫其他宫苑出来，想来仪贵人也未必能住得惯。”

　　不给皇后祸水东引的机会，如懿抢先道：“皇上说的是。东西六宫中虽有空着的殿宇，但长久未有人居住，宫室陈旧，不适合孕妇居住。何况仪贵人初初有孕，最好能有一位主位娘娘时时照拂，一应布置也都现成了。”

　　此刻宫中高位娘娘，无外乎皇后、如懿与慧妃三人。几个在嫔位的小主或是资历浅薄，或是宫室狭小，或是无主事之能，照顾仪贵人实在是力不从心。

　　皇帝的目光不由得在三人面上逡巡一回，皇后率先推脱：“臣妾身为后宫之主，本应好生照拂。只是永琏近日着了风寒，臣妾实在脱不开身，也担心会过了病气给仪贵人……”

　　“永琏是几时病了，要不要紧？”皇帝最是看重这个唯一的嫡子，关切追问：“可传了太医？”

　　皇后一提起亲儿，不觉满面悲灼道：“齐太医已看过了，说是风寒之症，要格外精心休养。都怪臣妾疏于照顾，还请皇上允许臣妾将永琏从阿哥所接回，便于臣妾亲自照顾。等永琏痊愈之后，臣妾再送他回阿哥所。”

　　“这是该当的。”皇帝颜色略微缓和，继而幽幽一叹：“至于仪贵人……”

　　慧妃犹是一脸的跃跃欲试，如懿的目光往她面上轻轻一扫，向皇帝进言道：“二阿哥养病要紧，再烦劳皇后娘娘的确不妥。臣妾这里有大阿哥和四阿哥，已是分身乏术。这思来想去，还是慧妃的咸福宫还算宽敞妥当，且仪贵人与慧妃素日要好，住进去也便宜。”

　　皇帝凝神一想：“你说的也有些道理，皇后以为呢？”

　　皇后神色复杂地看了如懿一眼：“将仪贵人托付给慧妃自然是好……只是臣妾想着，最好还是由一位生养过的嫔妃照料仪贵人，更加有经验些。”

　　皇后所言也合情合理，皇帝一时间难以决断，谁知慧妃却被那一句“生养过的嫔妃”刺了心，竟也未留意皇后的宫女素心给她使的眼色，只顾着心里忿忿不平。

　　如懿将一切尽收眼底，淡淡一笑，抬手正一正发髻间一枚将要垂落的攒心嵌珠绢花，方柔声道：“皇后娘娘若是属意于生养过的姐妹们，那便只剩下纯嫔的钟粹宫，只是那里地界儿小，偏殿里还住着婉答应，一时皇上去看望仪贵人，住着怕要打紧。”她看向慧妃，话锋一转，“钦天监都说仪贵人这一胎是大福之兆，便合该借一借咸福宫的好口彩，咸福意为福气汇聚，仪贵人住在那儿定能遇难呈祥，添福添子。”

　　皇帝微一沉吟：“那么……慧妃，朕只得让仪贵人去你的咸福宫暂住了，朕看望仪贵人也便利些。”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留住了仪贵人，等同于留住了皇帝。慧妃知道能多多得见天颜，当下更顾不得皇后的脸色，喜滋滋道：“皇上信任臣妾，臣妾不敢不尽心。臣妾回去便把正殿的两间西暖阁打扫出来，供仪贵人居住。皇上放心，臣妾会好好照顾仪贵人和龙胎的。”

　　事已至此，皇后也别无他法，只得含笑道：“如今宫中数慧妃最为年长，有她照料仪贵人，臣妾也很放心。”

　　如懿乐得附和两句，冷不防目光一闪，瞥见角落里嘉贵人的脸色沉郁，揪紧了绢子不知在想什么。她的陪嫁侍女贞淑低声劝了两句，她的眉宇才渐渐松散开，只是眼底深处犹有幽幽冷意。

　　仪贵人的安置暂时得到解决，宫中再无他事，嫔妃各自散去。

　　海兰陪同如懿回到了翊坤宫，一壁吩咐了宫人都出去守着，一壁解下披风，不解问道：“姐姐为何举荐慧妃照顾仪贵人？皇上本就重视仪贵人这一胎，若是她在咸福宫，岂不是让慧妃近水楼台？”

　　如懿亲自倒了一盏菊花茶递给海兰，笑盈盈道：“人家摆明了设给我的圈套，我为什么要主动钻进去？慧妃眼看是要得宠，可万一仪贵人这一胎有什么不妥，慧妃承担得起这个罪过么？”

　　海兰想了一想：“话虽如此……可皇后既然说起了生养过的妃嫔，姐姐何不送个顺水人情给纯嫔？”

　　如懿摇摇头，微微叹口气：“纯嫔不傻，明知道仪贵人是个麻烦，我若真得这样做，咱们跟纯嫔的交情也算完了。纯嫔最是胆小怕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钟粹宫，她根本应付不过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海兰想透了其中关窍，亦叹道：“姐姐睿智，如今眼见着是有人不想让仪贵人这一胎生下来。昨儿虽是惊蛰，但宫中是什么地方，何况是仪贵人有孕，人人重视，怎会突然有毒蛇出现？又怎么那样巧，仪贵人除了受些惊吓，一点儿也没伤着？”

　　如懿看海兰心中明了，便把阿箬的事说了十之五六，又道：“景阳宫遇蛇只是第一步，她们必有后招。海兰，昨晚惢心应当对你说了许多，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万事小心。”

　　海兰紧紧握住如懿的手，点头道：“姐姐是怎样保全妹妹的，妹妹必定一样相待。”

　　如懿颇怀安慰。宫苑重重如深海悬冰，有彼此，亦多了一丝可以依靠的温暖。

　　仪贵人住在咸福宫，虽说慧妃其人不大好相与，但架不住她是皇后身边出来的，皇帝又每日必来看望一次，慧妃也不得不卖弄一下自己关爱嫔妃的优良品质。如此十数日，纵然有如懿与海兰分宠，皇帝亦是多数都宿在了慧妃处。

　　一时间，府中那个恩宠有加的月福晋似乎又回来了，每日里给皇后请安，慧妃也是毫不避讳地炫耀着皇帝对她的宠爱，引得六宫嫔妃歆羡不已。

　　在这一片欢声里，如懿敏感地察觉到皇后盛妆之下的眼圈乌黑，不由得想起如今是乾隆二年，皇后所生的嫡子二阿哥自幼孱弱，一场风寒拖到现在还没好。思及皇帝还在她面前提起过要立永琏为太子，焉知永琏是否有这个命数？

　　大清立国以来，从顺治爷起，便没有过嫡子登基之先例。皇帝是那样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种种心酸缺憾，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无法弥补的。所以他才那样在意，那样执着，要去完成自己当年的小小心愿，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出之子，身份贵重，无可挑剔。

　　皇帝要嫡子，如懿索性成全他，反正皇帝也并不在乎嫡子的生母到底是哪一位皇后。这都是后话，不提也罢。

　　当下的后宫，是慧妃独占了一枝春色，羡煞旁人。可随着时光推移，仪贵人的胎儿，却并不如当日如懿所言那般遇难呈祥。

　　纵然有皇帝恩泽庇佑，仪贵人还是如之前的玫嫔一样，心火旺盛，口角溃疡，更兼着之前景阳宫遇蛇，仪贵人每每睡眠不安，梦魇心悸，腹中隐然作痛。太医虽开了方子，但因为龙胎之故，药性都极为温和，见效缓慢。

　　可即便如此孱弱不适，为了龙胎聪慧，仪贵人仍然遵照太医的建议，大量进食鱼虾。

　　一连安静了几日，皇帝因为挂心永琏的病情，常常逗留在长春宫中，对咸福宫难免有所忽略，更别提翊坤宫了。这一晚永璜下了学，在自己房里温书，如懿则与海兰一同在东暖阁里叙话。

　　海兰今夜不回储秀宫，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缂丝凤香菊纹一斗珠长衣，拿着一块湖蓝暗色如意云纹的宁绸料子缝制不停。如懿手里则是一件小儿家的寝衣，月白的缎子面上绣了简单精致的波涛水纹，素朴大方。

　　“姐姐，仪贵人那里……”海兰似乎欲言又止。

　　“不必担心。”如懿言简意赅，烛光摇曳，纱窗上映着桃花窈窕的枝叶，灼灼其华，其叶蓁蓁，“少简已经安排好了，这段时间，阿箬也一直没闲着。”

　　一时寂静。殿门忽然被轻轻叩了两下，惢心的声音隐隐传来：“小主，玫嫔在外求见。”

　　“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海兰惊讶不已。

　　“不妨事，请她进来吧。”如懿沉声道。

　　须臾之后，玫嫔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帘栊外。

　　她将侍女俗云留在门外，独自进门，先给如懿和海兰请了安，一举一动，似乎仍如那日长春宫初见的模样，不懂得安分，也不屑于安分，唯有那一身艳色衣裳上别着的一朵不伦不类的白色栀子花提醒着如懿，她还在用最倔强最卑微的方式怀念着自己早夭的孩儿。

　　落座寒暄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玫嫔忽然环视四周，抿嘴笑道：“早先曾听慧妃娘娘说过，娴贵妃最爱沉水香，可真得到了翊坤宫，嫔妾却闻不出来有什么味道了。”

　　“自从有了永瑾，本宫便不再用香料了。”如懿含笑道，透过明窗望了一望咸福宫的方向，“玫嫔今日前来，想必不是来问本宫的喜好，而是心中有惑吧？”

　　海兰微微一愣，果然见玫嫔浅浅一笑，正色道：“贵妃娘娘既然猜到了，嫔妾也不想再拐弯抹角。仪贵人孕中的种种症状，与嫔妾昔日一模一样。但请贵妃娘娘指点迷津，是否是同一个人下了手？”

　　“时机不对。”

　　如懿兀自摇头，放下手中的寝衣，她的目光仍未离开咸福宫，复道：“你想知道的事与其由本宫之口说明，倒不如让你自己亲眼目睹。且等等仪贵人吧。”

　　玫嫔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间宫墙外头喧哗声大作，过了半晌，少简急匆匆地进来，依次给三人见了礼。如懿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直言即可，少简这才恭恭敬敬道：“禀小主，咸福宫那里刚刚传了太医过去，说仪贵人见了□□胎怕是……”

　　玫嫔听闻陡然一凛，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像是坠进了无底的黑渊里。

　　大概是物伤其类吧，她傻愣愣地看向如懿，那张脸上确是出人意料地平静，随即她听见如懿没有起伏的声音：“本宫说过，你不会是唯一的受害者。去看看吧，害你的人也会去的……”

　　玫嫔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如懿与海兰稍缓脚步，到咸福宫的时候，太医已经将仪贵人腹中的死胎打了下来。胆小的纯嫔战战兢兢地在门口，慧妃在皇帝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玫嫔则声嘶力竭地求皇帝为两位皇嗣“讨回公道”。

　　一时间忙乱不堪。

　　如懿还未进去，便闻得皇后的声音如钟磬般凝重：“皇上，若玫嫔和仪贵人的胎真的是中毒，那就是说，死胎并非是天意惩戒，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谋害龙胎，动摇国祚祥瑞。臣妾以六宫之首的身份，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以告慰两位龙胎的在天之灵。”

　　皇帝的眼中闪过雪亮的恨意，冷冷道：“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谋害朕的孩子！”

　　如懿推门进去，领着海兰和纯嫔请了安，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如暴雨将至，挥挥手让她们起来，颓然道：“你们来了，去看看仪贵人吧。”

　　纯嫔胆小不敢看，如懿便打头走到暖阁门外，海兰微微掀起锦帘一角，可看见华衾锦被中昏睡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纤手在暗紫色锦衾上无声蜷曲，空空的手势，像要努力抓住什么东西。

　　这宫里又多了一条亡魂。

　　如懿开始理解玫嫔的几欲癫狂之态，大约只有切身经历过这样的悲痛，才能够真正的“感同身受”。此刻无关身份与派系，她们都只是绝望的母亲，抛却尊严与思考，只想要一个“公道”。

　　然而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又有几人能得公道。

　　连着两胎皇嗣出事，在深宫中拼杀多年的太后不可能毫无触动，皇帝更是震怒，一时间层层关节查下去，雷厉风行，连仪贵人身边侍奉的宫人也一个没有放过，一一盘查。宫中大有草木皆兵之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惢心不巧染了风寒，在自己房中避病。如懿身边没有可心之人，偶有去内务府之类跑腿的活计，便都指派了阿箬——算是“两相便宜”，只待发作之日。

　　虽说各宫都极少走动，宫中却从不缺耳报神，案子的每一分进展，都借由宫人之口传得人尽皆知。

　　其实只要皇帝起了疑心，查案就不算难事，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都是做事老练的，七十二样酷刑才用了几样，便已有人受不住刑昏死过去，有了这样的筏子，再一一问下去便好办得多了。

　　却不知仪贵人能不能撑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了。

　　欢情亦如人命薄，仪贵人的龙胎没保住，皇帝却甚少去咸福宫安慰探视，即便去了也稍稍坐会儿就走了，他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放在追查之上。倒是皇后还顾念着主仆之情，虽然自己的二阿哥还在病中，仍过去看望了几次。

　　然而仪贵人的心性远不如玫嫔，醒来后一直痴痴呆呆的，茶饭不思，只顾着整日流泪。加之太医说她体内有残余未清，每日还要服食定量的红花牛膝汤催落，对于体质孱弱的仪贵人，不啻于是另一重折磨。

　　海兰曾去看过一次，回来也只是伤感，说：“仪贵人恐怕也没有多少寿数了。”

　　“皇上只顾着查案，仪贵人的伤心都是她自己的，无人会在意，不过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小日子。”如懿叹了口气，将一叠往生咒交给少简，“拿去宝华殿烧了吧。”

　　这样死气沉沉的日子约莫过了七八日，满城春色也静静盛开，无人观赏。这一日午后，少简进来传话，说皇后身边的首领太监赵一泰来了。

　　彼时如懿与海兰正一道做活儿，赵一泰进来打了个千儿，道：“请娴贵妃娘娘和愉嫔娘娘稍作准备，皇后娘娘请二位即刻往长春宫去。”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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