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还没等陈琳到门口去开门，就看见客栈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青天白日里竟还有不开张的客栈？”

　　只见为首的是一身着虎豹云纹官袍的黒壮硬汉。

　　那军爷“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一抹嘴便贱兮兮地跟身边的士兵们玩笑。

　　“小生不知军爷大驾光临，只是今日身子抱恙，便......”

　　还没等陈琳说完，张惊雷便一脚将他踢开，“爷爷没工夫在这儿跟你他娘的废话。弟兄们，便是将这客栈翻个底掉儿，也得给我搜出人来！”

　　小兵们得了令，立刻动身翻捡起来。他们本就是一群横行霸道的糙人，更可况有正经军令在身，哪里还顾及店家感受。

　　一为震慑，一为乐趣——一时间这群人碰到花瓶便砸，看见桌椅就推。

　　陈琳一向身子羸弱，生生受了一记那军爷不留情的窝心脚。如今虽心下难熬，可也只能扶着门喘息，还求嘉欢脚底抹油早早逃跑为好。

　　嘉欢站在房顶上，听着楼下莽夫的怒骂嬉笑声、锅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哐当声，桌椅砸到墙上散架时的闷响。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气得两眼通红。

　　无论如何，这事同陈琳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如今亲眼看着陈琳受人凌辱，若是就此一走了之。她还是个人么？

　　嘉欢将包袱一下掷在房顶上，咬牙切齿地打算下去好好教训一下那帮子仗势欺人的猪狗们，好叫他们知道他嘉欢爷爷的厉害！

　　仙草见她这个样子连忙拦住她，“你疯了？你下去陈琳不就白白受委屈了？”

　　仙草将包袱捡起来拍拍灰递给她，“你下去了估计连嘴都不用张，直接乱棍打一顿给你绑进刑部大牢去！你我现在虽则落魄，可莫欺少年穷，当咱们在江湖上混出名堂来，再回来接陈琳也不迟啊！”

　　仙草一脸惋惜地拍拍嘉欢肩膀，“嘉欢！咱可不能因小失大，就此不能功亏一篑啊！”

　　还“因小失大”“顾此失彼”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在这跟她拽这些文绉绉的话。

　　嘉欢嫌弃地撇撇嘴。

　　她侧耳一听楼下已安静下来，看来那伙人应该是什么都没搜到便离开了。

　　待看着那一行官兵往巷子口走去后，仙草才长舒一口气道，“好险好险！你还有什么没带全的？若是带全了便下去跟陈琳道个别，咱这就上路了。”

　　嘉欢一屁股坐在屋顶上，胳膊肘支在膝上，仰着头望着天边的一轮满月发呆。

　　唉，娘们儿果真麻烦。

　　仙草撇着嘴对嘉欢的觉悟表示深深鄙夷。可是也只好陪着她坐下来，瞪着那轮又白又圆的月亮发呆。

　　“诶，今日十五，好兆头啊！”

　　仙草的耐心消磨殆尽，她觉得十分有必要提醒一下嘉欢她们的宏伟大业。

　　嘉欢侧耳倾听楼下偶尔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肯定是陈琳在收拾残局的声音。

　　“我不走了！”嘉欢站起来，转身就下了楼。

　　“嘿！老子他她的等了你这么久，和着就为了听你这句话的是吧？”

　　“要走你走！反正我是不会走的！”

　　“你敢！我今儿绑也得把你绑走！”

　　“那你试试啊！打得你跪地叫我爷爷！”

　　“老子他妈的是你爷爷！”

　　*

　　陈琳看着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的两个人哭笑不得。

　　“怎么还没走？我方才还算着日子你们差不多得走到城郊了呢。”

　　陈琳的额头擦红了一块，发髻也散了。

　　嘉欢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收拾桌椅，一下子就气红了眼晴，一把从陈琳手里夺了摇摇晃晃的椅子帮他摆正。

　　“哪有他们那样欺负人的！”

　　嘉欢语气恨恨，可是音调却又像是怕惹陈琳生气似的又轻又软。

　　陈琳一听，就知道嘉欢后悔了。他一向宽和，自小到大无论嘉欢做了多荒唐的事，他都只是帮榻收拾残局，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陈琳看着嘉欢毛茸茸的发顶，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没事，东西坏了总比人丢了好。”

　　仙草在一旁虽则帮忙打扫碎片，可嘴上依旧孜孜不倦地策反嘉欢，“就是啊！所以咱们才得浪迹江湖！等咱们成立了咱自己的门派，看他们还敢不敢这般欺负陈琳！”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是深夜。陈琳连忙从柜台里拿了账本来算今日亏损。

　　嘉欢仙草两人都是盲流目不识丁，两人此时倒跟个小狗儿似的乖乖趴在大堂的榆木长桌前，看着陈琳将算盘打的噼啪响。

　　“哇，陈琳，你可真了不起。”仙草满眼的佩服，“我若是有你一半的能耐，那我不就直接江湖称霸了么？”

　　陈琳一边心算一边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自己平日里不肯下苦功夫，你且说哪一次教你们二人识字时，不是你半路拉着嘉欢偷跑出去？”

　　仙草被陈琳揭老底，却不见她不好意思，“陈琳，你这可不地道啊！大家都是江湖人士，你这揭人老底的毛病可要不得啊！”

　　陈琳看着亏损严重的账本心下焦虑，这几月来收益本就不好，又多了今日一遭，各种物件坏的坏破的破都得用积蓄填补起来。

　　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过不了半个月，正德客栈就得关门了。

　　陈琳心里盘算着，可面上也不愿表现出来，他伸了伸懒腰，故作轻松道，“我可不敢跟仙草侠女相提并论。小生不过一介酸腐秀才，如何敢自称江湖人士呢？”

　　嘉欢就是听不得陈琳这般自嘲。如今甄都官员除了酒囊饭袋，便是些附庸风雅不问国事的纨绔。陈琳一身才华，偏偏报国无门。

　　前些日子胶东被金兵占领，陈琳慷慨写就一篇报国书，他文人气质浓厚还妄图拦轿上书陈情。

　　果不其然被乱棍打了出去，还平白让庆元巷的住民们笑了半月。

　　攘安侯聂澜。

　　陈琳便是跪在他的轿前，也是被他的人打的皮开肉绽。

　　一晚上没说话的嘉欢一拍桌子，“好！老娘就陪他们斗到底！”

　　此话一出，仙草立马一个鲤鱼打挺，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伸手死死抓住嘉欢，像是一松手她就会溜走一样。

　　“说明白点！决定什么了？”

　　嘉欢被仙草如此激烈的反应唬了一下，睁着一双杏眼同她大眼瞪小眼。

　　“我决定了，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偷画的狗贼！”

　　嘉欢歪嘴一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一条腿蹬在长条椅子上，好一个风流少侠似的洒脱坐姿。

　　陈琳怀中的账本应景地掉在地上。

　　“就凭你？”

　　仙草一脸不可置信。

　　陈琳顾不上去捡地上散落的账本，快步走到嘉欢面前，皱眉认真道，“嘉欢，我知你气不过。可是如今看三千营这般大肆搜捕，却不像只是调查一个偷画贼这般简单。”

　　陈琳深深叹了口气，“照如今局势看，还是你同仙草出去躲躲为好。”

　　陈琳是嘉欢见过这世间最有办法最有文化的人，现下陈琳这般认真劝她，反倒让她迟疑起来，

　　“可是，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呢？我的脸被那个什么狗屁御史看到啦，倒是被他们找到客栈来。再把你给抓走了可怎么办呢？”

　　陈琳见她乖巧，心下一暖连眉间愁云都消散了一些。他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嘉欢的头顶。

　　“那你们要早点功成名就，然后帮我捐个官啊。”

　　嘉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别扭地扭头，“别摸我头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仙草见如今气氛正好，连忙上前把包袱丢给嘉欢，“好啦好啦，儿女情长什么的先暂且放在一旁啦。快走快走，再晚点天就亮了。”

　　嘉欢被仙草拉着往外走。陈琳起身只将她们送到客栈门外，“好啦，我只送到这了。”话音未落，他又在自己身上左摸右掏的，直到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才摸出几两碎银出来。

　　“带着，路上用。”

　　陈琳讪讪笑了一小，“虽然不多，可救急时还是有用的。”

　　嘉欢闷头接过，跟着嘉欢一起走出还在沉睡的庆元巷。

　　庆元，庆元，这是个喜庆的名字。可偏偏只有贫贱之人才会在意这种所谓的喜庆吉利。

　　如今正是后半夜，庆元巷漆黑一片。

　　被踏成无规则形状的青石板路上有白天搜查似留下的慌乱粗暴的痕迹。杂草碎石，破烂的纸糊灯笼，还有前半夜夜市遗留下来的油渍在月光下泛着油腻光芒。

　　嘉欢在庆元巷巷口停下来，她回头一望，却发现遥远处正德客栈的门前不知何时点上了两盏红灯笼，陈琳立在门口被月色模糊成一小小的黑影。

　　“我不能走。”

　　仙草今夜可是被她烦死了，“你这人怎么这般墨迹啊！一会走，一会不走的。你还正想抓真凶啊？我告诉你，耗子怎么都变不成猫的！”

　　嘉欢任由她抱怨，却没有丝毫改变心意的打算。

　　“要走你自己走吧！”

　　“嘿！”仙草看着快步走回巷子深处的嘉欢背影大喊，“不走就不走！老娘自己走！等我以后成了大侠，你可别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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