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你是我的北落师门》
　　文/天香豆蔻
　　【楔子】
　　2014年隆冬，我从伦敦美院毕业，回国前夕从导师口中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毕业手稿不合格，需要在三个月之内重新交一份上去。

　　为此，我不得不延缓签证。

　　“油画除了讲究色彩搭配制造冲突之外更重要的是意境和情感，July，只有最真挚的感情，才能产生共鸣。”

　　电话里，我的导师这样告诉我。

　　为了寻找灵感，我只身一人去了很多地方。从美丽的泰晤士河到静谧的康沃尔郡，一路上，我访问了农场和酒庄，路过了奇异瑰丽的风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物，但都没有找到老师所要的共鸣。

　　两个月后，我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失望回到伦敦的住所，却发现不在的这段时间，房东已经将那间小阁楼另租了他人，我无奈，不得不另谋他所。

　　我将寻租启示刊登在网站上，原本以为这个时节一定很难再租到合适的房子，却没想到第二天晌午就收到了回执信，对方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很热情，甚至在得知我的窘迫后自愿减半了租金。

　　这让四处碰壁的我在寒冷的陌生城市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

　　我的东西不多，一块画板，几盒颜料，带上几件换洗衣裳，当天下午就搬了进去。

　　吃过晚饭，我坐在壁橱旁画画，房东太太好奇问我: “July，为什么你的每一幅画都是风景？”

　　“我学的是意象派，画风浓烈，不适合在人物上体现。”我这样说。

　　“从未替别人画过？”

　　看的出来她很吃惊，我摇头，看向窗外，外面冷风肆虐呼号，风雪满天。印象里我所生活的那座南方小镇也曾下过这样百年难遇的大风雪。

　　“画过。”

　　我的眸光沉了沉，良久，我回过头，这样告诉她。

　　“为一个叫灵犀的女孩。”

　　【一】
　　灵犀十二岁的时候，被确诊脑子里长了一颗恶性肿瘤，医生断言她活不过十六岁，自此，她本该绚烂的生命里只留下痛苦与苍白。

　　她的家境优渥，所以可以住单独病房，有单独陪护，配备的也是国内外最顶尖的医师，可即便如此，治疗带来的痛苦还是让她的皮肤越来越苍白，身形越来越消瘦，她也越发沉默寡言。

　　灵犀在医院一住便是三年，开始她的父母还会经常看她，后来渐渐的一个月才会来一次，再后来便没有再来过，只是每个月都会固定的打一笔钱在她的住院卡上。

　　“801那个小女孩也真怪可怜的，听说她父母又生了个小弟弟，现在不管她了，举家迁到国外了！”
　　“谁说不是呢！我昨天还听隔壁病房的张医师说她的病情又恶化了，上个月刚做的理疗，才半个月，啧又长出来这么大！”
　　“肿瘤哪里那么好治啊，我瞧着她瘦成那样了，怕是活不过长了……哎。”

　　很多次梦醒，灵犀都能听到执勤的小护士们的窃窃私语，然后她埋下头，任温热的眼泪无声流进颈窝里。

　　死亡让人恐惧，而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是不知道它何时才会降临到头上。

　　“季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灵犀的病房在走廊尽头，不远处就是重症监护室，每当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或者难以自抑的呜咽时，她都会这样问季凌。

　　她的口吻很平静，眸子里无悲无喜，好像只是随口要一个无关紧要的答案。

　　每当这个时候，季凌都会抑制不住的心疼，然后摸着她因为化疗稀疏柔软的头发，强撑起一个微笑。

　　“灵犀不会死，会活很久很久。”

　　我不会死，会活很久很久……以后无数个夜里，灵犀枕着这句话，睡的很踏实。

　　灵犀没有朋友，也不爱和别人交流，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军事、历史、考古……每一样她都喜欢。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就像是渴了许久的小树苗，拼命的从中汲取水分。

　　看完了，还总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以前季凌还能回答上来，但渐渐的，他也有点力不从心，就比如现在。

　　“季医生，你听说过北落师门吗？”

　　见对方没回答，灵犀兀自道:“《晋书·天文志》一书中就有记载，在秋夜的南方天空中，那颗最引人注目的亮星就是北落师门，那是一颗遥远而孤寂的星星，因为它的周围再没有其他的星比它更亮，所以别的星星都不愿意靠近它，可也正因它的明亮，夜行的人才会用它来辨别方向，传说它能引导人的生死，是一颗守护星。”

　　空气里浮动的分子带着斜射进来的日光汹涌在这间午后的病房里，时间就要定格的一瞬间，灵犀许久未勾起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

　　她这样告诉季凌。

　　“我也想做北落师门，做一颗守护星。”

　　【二】
　　余华说，我们会来到这个世界，是不得不来；我们最终会离开这个世界，是不得不离开。

　　生与死不过瞬息之间，有的人拼尽全力也想活着，而有的人却从不知活的意义。灵犀觉得，□□就是后者那种不惜命的。

　　□□第一次进医院是和别人打架被对方用板凳砸破了头，失血过多抬进来的，输了血昏迷一天一夜才清醒，醒来时谁也没惊动，第一件事就是拔了点滴，然后很冷静的爬上窗户，从近乎两层高的地方跳了下去。

　　季凌把这件事告诉灵犀的时候，她眼里透露着明显的不可思议。

　　“那个人是傻子吗？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得残废？”

　　“小腿骨折，软组织挫伤易位，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为什么？他想自杀吗？”灵犀不理解。

　　“并不是。” 季凌的语气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像是强忍了许久。

　　“灵犀，说出来怕你不相信，那小子后来被强行绑回病房的时候告诉我们，说他是因为出不起医药费才选择跳楼逃跑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看着季凌憋笑的模样忍俊不禁，灵犀没忍不住也勾了下嘴角。她也没见过像□□这么傻的人。

　　□□在医院住了三天，几乎把医院弄得鸡飞狗跳。

　　“今儿早上我还纳闷花房里怎么少了盆紫藤呢，得，被那臭小子拿去熏脚了，还说自己脚扭了不能下水，几天不洗要是再不熏熏怕臭了我们！”
　　“这还算好的呢，前天那小子还把382病房夏姑娘养的金鱼喂了383病房张大爷养的金丝雀，谁不知道那小金鱼是夏姑娘的心头肉啊，半夜还听她蒙被窝哭着呢！”
　　“胡说，我明明听是张大爷半夜在哭！”
　　“那是昨晚！昨儿早上张大爷的金丝雀不见了，听说是被412病房赵老太太的猫给吃了，找到的时候就剩一嘴儿毛了！你说好端端的鸟笼子能自己开不成，我猜八成是那个捣蛋鬼干的！哎哎，我记得你是514病房的吧，今儿晚上可得守住了孙小姐的狗，否则老太太那猫啊，玄！”

　　半夜十分，护士们在墙根底下窃窃私语，灵犀在病房里头听到了，笑的合不拢嘴。

　　□□。

　　她在心底又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觉得自己近乎苍白的生命里终于因为这三个字添了几笔不一样的色彩。

　　【三】
　　三天之后，□□出院了，他脚伤恢复很快，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季凌把这个消息告诉灵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嘴角下意识就沉了一下，心底生出一丝淡淡的失望。

　　没有了□□的医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小护士们也不会再在半夜窃窃私议，灵犀的生命也再一次陷入了无止境的苍白里。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很快又进来了。

　　“那臭小子大半夜出去撒尿，看到路上一群流氓调戏了个小姑娘，二话没说冲出去就想英雄救美，谁知道美是没救到，还硬生生挨了人家一闷棍，现在好了，脚还没好全呢，脖子也给扭了，你真没看见他脚不能下地，脖子还不能动的憋屈样，哈哈……”

　　季凌笑弯了腰。

　　灵犀没见过□□的样子，但还是能从别人的描述里大致描绘出了当时的场面——少年张开双臂，紧紧护着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女，也许当时他嘴角是上扬的，觉得自己像个大英雄。

　　想着想着，唇角一扬，她也跟着笑起来。

　　这一次□□整整住了一周，可是一周之后，他还是走了。

　　本来就是不该相交的两条线，灵犀觉得这一次也会像上一次一样很快走出来。

　　然而她不知道，有些东西尝过滋味，就很难再割舍。

　　在□□离开的第十四天，灵犀失眠了，半夜里她做了个决定。

　　去找他。

　　【四】
　　从医院溜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灵犀为此准备了好几天。

　　逃出来的时候她心里还带着几分犹豫和害怕，因为这是她活着的十五年里做过的最疯狂大胆的事，然而在见到□□的那一刻，灵犀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叫□□，对不对？”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少年正在烧关东煮，他眯起一双斜长的眼，在滚滚热气里打量眼前的少女，很久，才挑眉问。

　　“你怎么知道？”

　　少年有着俊秀的脸庞，英气的眉眼，和自己印象里的“□□”一点点交叠重合，即使从未谋面，灵犀也笃定就是眼前这个人，况且她记得他的声音。

　　“你的校牌掉了。”灵犀从口袋里把那枚写着“高一E班□□”的胸针递出去，在接触到他温热指尖的一刹那又猛的收回手，耳朵渐渐发烫。

　　“哦，我就说掉哪儿去了，原来是被你捡了。”

　　少年笑起来，他的皮肤略黑，带着一股阳刚气，笑的时候嘴角一个浅涡若隐若现。

　　“谢谢你了同学，哎，你也是一中的吗？”见对方没穿校服，□□不确定的问。

　　“……嗯。”灵犀低着头，轻声道。

　　□□发现这个女孩真容易害羞，刚说两句脸就红了？

　　“天怪冷的，要不，我请你吃个关东煮吧！”

　　“……好啊。”

　　□□笑笑，特意找了一个又大，烫的很熟的递过去。

　　灵犀接过，咬了一小口，明明是辣的，可她偏偏吃出甜甜的滋味。

　　第二天晚上还是这个点，灵犀又来了。

　　对上□□错愕的眼神时，灵犀脸颊有点烧，赶紧从腰包里拿出零钱递过去，低着头，结结巴巴的说。

　　“我今天带了钱，不……不需要你请的！”

　　□□看着她毛茸茸手套上早被攥的没型的纸币，以及那双泛红的耳尖，被逗笑了。

　　钱被拿走了，可手心里却留下一片被轻扫的痒，灵犀收回手，半途中却被人握住，一抬头，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跟前，

　　灵犀明显呆滞了一下。

　　手心里被塞进几枚硬币，少年的声线裹挟着淡淡热气送进她耳朵里。

　　“找你的，零钱。”

　　灵犀觉得，不只是耳朵，她整个人都快烧着了。

　　【五】
　　“你今天来的有点迟。”

　　灵犀刚推门进去就听到□□说。

　　今天晚上有个理疗，所以比平时晚了近一个钟头，灵犀有点不好意思的拉了一下围巾的下摆，可还是忍不住撒了谎。

　　“今天我妈妈回来的迟，所以……”

　　“所以你这么晚才逃出来？”

　　灵犀愣住，抬起头，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对方，手心里直急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

　　他都知道了吗？

　　看着对方慌张的像只受惊的小鹿，□□狡黠的笑了笑，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他告诉她。

　　“晚自修早放学了，你总不可能逛到现在吧，每天这时候才来，肯定是晚上偷偷摸摸出门的。”

　　言罢又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这事我会替你保密的，绝对不会告诉你们老师！” 说完，又朝着灵犀一招手，“还站在那干嘛，快过来啊，都给你煮好了。”

　　原来他不知道，灵犀这才吁出一口气。

　　“嗯。”

　　走过去，把兜里的零钱掏出来，硬币散落在桌面上，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明显讶了一下，“这么多？”

　　灵犀点头，好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谢谢你为我保密，这些请你吃。”

　　“真的？”□□眼睛亮了亮，抽了两根米肠，先递了根在灵犀手里，“那我可不客气了？”

　　“不……不用客气。”灵犀脸颊又烧起来。

　　吃饱了，两个人并排坐着消食，外头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冷风依旧呼号肆虐着。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呢，你的名字。”□□问。

　　“灵犀。”

　　“灵犀？你姓灵？”□□奇了，过了会又笑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姓这个呢！”

　　灵犀腼腆的笑了一下。

　　她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不大，却很灵动，弯起来的形状像月牙，鬼使神差的，□□伸手碰了一下她的眼睫，还没等对方反应，他倒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迅速收回手，脸皮微微涨红。

　　“灵犀，这名字真好听。”

　　良久，灵犀听到他这样说。
　　【六】
　　以后的很多个晚上，夜归路过便利店的人都能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并排坐着，偶尔偏头交流两句，嘴角笑容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你也是一中的，我怎么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你？”□□忽然问。

　　“我……我都是在学习，不怎么出来的。”灵犀的眼里闪过不自在，半晌答道。

　　过了会又说:“对了，我还想问你，你很喜欢打架吗，为什么每次见你脸上都会添新伤？”

　　她皱眉的时候会煞有介事的瞪起眼睛，明明没什么杀伤力，□□摸了摸脸，还是忍不住如实告诉她。

　　“只有你足够厉害了，人家才会怕你，只有人家怕你，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而证明谁厉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打架！”

　　□□站起来，指了指窗外，“你能看见吗，在最南边，有一颗最亮的星，它叫北落——”

　　“北落师门！”灵犀抢白道，整个眸子都亮了。

　　“你也知道？”□□也是吃了一惊，“传说那是颗守护星，可以引导人生死，如果一个人死了，他就会变成那颗星，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灵犀，你有想守护的人吗？想要像星星一样照亮的人。”

　　有，我有。

　　灵犀垂下眼帘在心底里说。

　　等不到回答，□□笑了下，他的眸光里印着半弯月亮，没了平日里的生龙活虎，这时候的他很安静。

　　他静静的看着她的发顶，直到灵犀的影子慢慢沉进眼睛里，成了那另外半弯月亮，他才开口轻声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灵犀，我会成为北落师门，因为，我有想要守护的人。”

　　灵犀握紧拳头，忽然执拗的开口，“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很久很久。”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对方的眼里溢满了悲伤，这种悲伤无源可寻，却让他平白生了丝恐慌。

　　“你怎么灵犀？”

　　“没……”

　　灵犀偏头，偷偷抹掉落下来的眼泪。

　　“我只是有点头疼。”

　　【七】
　　灵犀的头疼已经不是第一次，且最近几日疼的越发凶猛，伴随的症状也有很多。

　　比如掉头发，比如反胃，比如正和□□说着话，会忽然看不见或者听不见。

　　一开始还是间歇性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症状所持续的时候越来越长，有时间一场对话下来，她只能凭着本能点头或者摇头，而令她最惊慌的是，她的记忆力下降的越来越厉害。

　　仅仅几天之内，她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忘记季凌是她的主治医生，忘记为什么自己会在病房里，忘记昨天刚做过理疗，忘记是否吃过早饭，甚至有一次在便利店里她竟然无法记起那个少年完整的名字……

　　那么多个夜晚，第一次听到□□的名字，他第一次看她笑，第一次请吃关东煮，第一次说灵犀这个名字真好听，第一次对她说他有要想星星一样守护的人。

　　第一次为了他，她不想那么早死掉……

　　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都要被这么遗忘了吗？

　　灵犀不甘心。

　　她开始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所发生的事，所认识的人，所说过的话，所想念的人……事无巨细，她都一笔一划的记录下来，那本笔记一直压在她的床头，每当她记不起清的时候她就会翻开它，从里面找寻自己过去的痕迹。

　　里面密密麻麻的字眼里出现最多的就是□□三个字，灵犀知道，即便以后她不记得了，也能通过日记找回来，那个她在乎的少年。

　　他的名字。
　　【八】
　　□□要走是灵犀始料未及的。

　　“我妈妈来接我了，她要带我回老家。”□□告诉她。

　　灵犀的心像什么扎了一下，眼睛一酸，眼泪就这么直直往下坠，□□被她吓了一跳，忙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安抚道：“爱哭包，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放心吧，等我在老家上完高中，我就会填这里的大学，灵犀，到时候我一定来找你！”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便利店的后门就是一个许愿池，□□蹲下，搬开其中的两块瓷砖，里头静静的躺着一个大铁盒子。

　　“这是什么？”灵犀忍不住问。

　　“时间胶囊。”□□这样说，“你记性那么不好，前天还叫反了我的名字，我是怕你还没几个月就把我忘了！这样，我们现在把记忆里关于对方的东西放进去，三年以后我们再挖出来，怎么样？”

　　□□扔进去的是那枚刻着他名字的校徽，他们因这个相识，而灵犀扔进去的是那本笔记，那里记载着他们的相知。

　　“下周一六点半，灵犀，你来车站送我吧。”

　　埋好了，□□站起来拍拍手，挑眉说。

　　【九】
　　灵犀还是没等到去车站送他的那一天。

　　她的病情恶化的太厉害，肿瘤直接压迫神经，昏迷了三日才醒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车站，但季凌告诉她，□□已经走了。

　　“原来，你们都知道。”灵犀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怪不得她每次都能轻易逃掉，怪不得每次执勤的护士总能在她回来的后一秒才进来查房，她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是他们的默契配合，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为她隐瞒着那个少女的秘密，只是她现在才知道。

　　他应该会很难过吧，明明答应了他却又食言，他一定会怪她的吧……

　　灵犀将头埋进臂弯里，泣不成声。

　　“你必须接受开颅手术。”

　　季凌心疼的搂紧她，眼圈发红。

　　“灵犀，我知道过程会很痛苦，但这是我们商量后的一致决定，现在肿瘤已经压迫了神经，现在还有明显增大的趋势，如果不及早手术的话，你很可能会再一次晕倒。这次是三天，下次可能是五天，七天，甚至更久……”

　　被推进手术的前一刻，灵犀问他。

　　“季医生，我活下去的概率有多大？”

　　季凌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告诉灵犀，即便在这次手术中她挺过来了，往后还要每周一次化疗，她会呕吐，脸会浮肿，会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季医生，我不想死。”

　　因为有了思念的人，她不想那么快死掉，以前，她觉得死去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没什么可怕，可是遇到□□之后，她变得胆小，变得惜命，是他给了她活下去勇气和救赎，可她呢。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喜欢。

　　灵犀闭着眼，汹涌的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她的耳朵和脖颈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意排山倒海而来，最后只化作一句轻轻的叹息。

　　“后来呢？”房东太太捏着帕子擦掉眼角浑浊的老泪，问我。

　　“灵犀去世了，没挨过那年的冬天。”我如实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房东太太有些哽咽，仍问我，“那个少年呢，他回来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摇头如实告诉她，“灵犀去世之前把自己卡里的钱投进了银行，成立了一项扶助基金，很荣幸，我就是灵犀基金的第一批受助者，她的事情是我从老师那里听来的，学校组织我们去她的墓地吊唁过，画也是那时候画的，只是当时我学的还是铅字素描。”

　　【十】
　　也许是旧事重提，令人感触，房东太太走后我就拿出颜料开始勾勒，还是当年那个女孩，只是这次不是用铅字，而是浓墨重彩的油墨。

　　少女小鹿一样灵动的双眸，以及脸颊处绯红的云霞……我用了整整十天的时间去处理去描绘去晕染，邮箱提交成功的下一秒我虚脱似的躺在床上，狠狠补眠。

　　导师的电话是第七日的晌午打来的，彼时我正在整理回国的东西。

　　“July，你很有天分，那副画我看了，不管是色彩的明艳程度还是细节都处理的非常好，最重要的是，让我产生了共鸣，想起了初恋！”

　　“初恋？”我笑起来，很难想象他的初恋是个什么样子。

　　“我把这幅画投给了zoar画展，July，恭喜你，你的毕业作品不仅顺利通过学校考核，还获得了在zoar展出的机会，时间就定在这个周末！”

　　我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激动的心情，zoar画展，全球最知名的画展，这算是我回国前的意外之喜。

　　我再三谢过老师之后，决定在回国之前，再去画展上看一眼那件作品。

　　那副画静静的挂在走廊里，很多人在围观它，偶尔发出几声交谈，我并没有走上去，只站在稍远的地方。

　　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看着她用手指轻轻拽着围巾的一角，绯红的云霞一直蔓延到耳尖，眼睛却弯成了一枚新月……

　　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意外的看见了熟人。

　　这么多年没见，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他，我笑笑伸出手，“季医生，好久不见！”

　　“□□，真的是你！”季凌的眼里充满着吃惊，半晌，他指着灵犀的画像，又释然的点点头。

　　“其实在纽约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的我就猜到是你，除了你，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这么美的样子……”

　　这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季凌喝醉了，最后这样对我说。

　　“谢谢你，□□，在她最后弥留的日子里教会了她什么是开心，什么是难过，什么是牵挂，什么是不舍，那是是一辈子都教不会她的事……”

　　我笑笑不说话。

　　“其实，灵犀喜欢你。”

　　我看着他，良久，点了下头。

　　“嗯，我知道。”

　　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的心也会因为灵犀这个名字荡漾出温柔的涟漪。

　　从随身包里掏出来一本笔记，我轻轻的抚上去，仿佛是在抚摸记忆里那个少女绯红的脸蛋。

　　三年前我回去过，挖开了那个时间囊，这本笔记里，她所记录的心酸、落寞，她的快乐和煎熬我统统品尝过，包括最后一页上，她用碳素笔写下的那句话。

　　“灵犀喜欢□□。”

　　她喜欢他，他知道。

　　可灵犀，我喜欢你的事，你也知道吗？
　　【十一】
　　我叫□□，出生于1989年的隆冬。

　　我父亲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会家暴，记忆里母亲永远被打的鼻青脸肿，她会在父亲凶狠的拳头下忍着痛紧紧怀抱瑟瑟发抖的我，会在寂静的夜里哭着安抚我不要害怕，然而我四岁的那一年，她终于撑不下去，逃跑了。

　　于是，父亲凶狠的拳头只能对准我，暗夜里我忍着痛一遍又一遍的舔舐伤口，像只困兽。

　　我活不下去了。

　　十五岁的那一年，我告诉自己。

　　所以当父亲拿着椅子砸过来的时候我没有躲，我倒在血泊里轻声笑了。

　　终于啊，要解脱了。

　　然而再次睁眼却在医院，我竟然没有死。

　　我坐起来，环视四周，护士们都忙着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掀开床，很平静的站上去，然而我高估了两层楼的高度，我还是没有如愿，只不过是骨折，需要静养。

　　我知道，这里是医院，我不能展现出一丁点的自杀意图。

　　所以我编了个谎话，说我的伤是跟别人打架弄的，说我跳楼是因为没钱要逃跑。

　　果然，他们信了，我被安排在了病房里，自杀是没有可能了，但也不代表我会安生，我故意捏死了那条金鱼，呵，凭什么你一个畜生都能过得这么养尊处优，我又掐死了那只被关着的鸟，我知道我这样做没有错，与其一辈子束缚不如让它早点解脱……

　　看啊，我这么坏，没有一个人会喜欢我。

　　回了家，我被父亲狠狠毒打了一顿，因为消失的这几天没有给他偷来酒钱。很不幸，我又被送进了医院，为此我不得不又编造了一个英雄救美的谎言。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便利店上班，正打算给父亲顺几个酒钱，却意外看见了她。

　　那个长得瘦瘦小小，把自己包裹在围巾里的少女。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偷钱的全过程，所以我很紧张，假装在摆弄关东煮，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的眼神时我却莫名觉得很安心。

　　她不会伤害你，脑海里，一个声音告诉我。

　　“你叫□□，对不对？”

　　软糯的嗓音，低垂的眉眼，还有脸颊上飞起的云霞，这是少女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叫灵犀。”

　　灵犀，这个午夜梦回辗转在脑海里的名字，在无数个那样的夜晚，一点一滴刻在我的脑海里，渗进我的骨血里。

　　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黑暗的，还有人能够那样善良，纯洁，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期待每晚与她见面，看她低下眉浅笑的样子，她就像是一道光，让我在黑暗的沼泽地里看到了希望。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要变成北落师门，做她的守护星。

　　可是她却对我说。

　　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很久很久。

　　那么笃定的口吻，坚定的让我心尖发颤。

　　要活很久很久吗？

　　好，我答应你，灵犀，我要活很久很久。那一晚，我对自己说。

　　我开始好好学习，不再打架不再抽烟，我开始为死在我手里的那条金鱼和金丝雀而真诚忏悔，而在遭到父亲毒打的时候，我不再一味忍让。

　　我答应过她的，要活很久很久，暗夜里，我咬着牙，一遍遍告诉自己。

　　灵犀，你只知道我是你的救赎，而你，又何尝不是我的？

　　我喝了一大口酒，任眼泪在这个异国他乡无声的流。

　　【尾声】
　　回国后的一个晚上，导师打电话告诉我，因为我的那副画，zoar工作室对我十分赏识，希望可以与我保持长期合作关系，我欣然接受，但却拒绝了他们要给我在伦敦办理定居手续的好意。

　　导师为此很不能理解。

　　“你知道北落师门吗，那是只出现在南方夜空的一颗守护星，相传，如果你在乎的人去世了，她就会化作一颗北落师门，而我想守护的那颗星就在这片南方小镇上。”

　　我看着如棋盘散落的星空，这样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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