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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倪
自从知道陛下欲立棠樾为储君，老君便开始有些纠结。
他是个老人家，有老人家的通病。譬如回忆过去，又譬如总是自诩过来人的身份，拿自己失败的经历教育自己的子侄辈。
在他的回忆里，天帝陛下与他交集不多，也算不上是他的子侄。
那时候陛下还是个受人冷落遭认白眼的夜神。他不会像火神那样，大大咧咧地打发仙侍来讨丹药，也不会上门来提各种要求。陛下会偶尔在朝会上提及他的治世主张，言简意赅，赞羡和引用的语句总是能搔到他心底痒处，譬如，太上老君有三宝，一曰辞，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老君看得出来，这孩子想讨好他。可惜，正如夜神所引用的那样，老君“不敢为天下先”，他岂会自降身价与格调，去蹚帝位传承那趟浑水。左右大殿下二殿下都是太微亲子，天帝之位给谁都可，虽说性情有不同，但心地都不坏。因此他选择关起门来，装聋作哑，专心一意炼他的丹，任他们一家子闹腾。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说实话，老君对陛下是有几分失望的。太微上位用了非常手段，陛下上位，也是如此。这是形势所迫，倒也罢了。上位后陛下兢兢业业，诸事以天下为重，唯独在水神一事上失了计较，陷于偏执，最终兄弟俩合力弄了一场天魔大战出来。
老君叹了一声。神仙虽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只要是生灵，便有欲望，既有欲望，六界之中无论何处都并无差别，朝代更迭，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这些统统都是寻常事了。
然而奇异的是，原本身为上位者，既已手握天下权，照理会文过饰非，矫饰过往，尽力留个美名给后人，到了陛下这里，却是迥然不同，所有的骂名统统都由陛下背了。而陛下对此竟漫不在乎。
老君一想起这就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恼，陛下何止不在乎名声，他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几乎都没有多少爱惜的意愿。无论是半生寿元，一身修为，应龙之体，后世名声，乃至于身体康健，天帝宝座，他都统统不在乎，跟个凡间败家子似的，抛洒起来半点都不觉不可惜。
都是同水神那场情伤闹得！
老君心底深处对此其实大大的不以为然，谁这辈子没有吃过女人的苦头？何至于吃了一次苦头便一蹶不振，要死要活？老君很想将陛下捉起来耳提面命，敲着脑袋教训他太上无情不是随口说说的。自己亦是天地万物的一分子，不爱惜自己，有什么资格将他的太上无情挂嘴边上。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陛下君威日盛，御下手段也日渐高明，老君自诩还没那个立场居高临下地对天帝指手画脚。
他只是深深担忧，倘若他再不加以干预，陛下剩下的半条命怕是留不到明年了。那时候他固然要扛起教导火神之子的责任，手把手地教他治理天下，还要像陛下收拾太微和荼姚留下的烂摊子一样，去受众仙偷懒懈怠的气，这些都罢了，最要紧的是，六界失却一个可一统乾坤的明君，道门要失去一个能将道法一统的子弟，老君只是想想这些，便觉得受不了。
尤其回忆起储君的父母火神水神夫妻俩的旧时事迹，头便大起来。
倘若他们两人的孩子哪怕继承了任何一方的一半性情，这天下都是要乱，老君自感赔不起这样的心神，觉得还是竭尽全力将陛下扶正坐稳了天帝宝座才好。
奈何！陛下哪里是让他坐稳便坐稳的人！若是他肯听命于人，哪有今日的陛下呢！
老君浮想联翩，正暗暗叹息，破军等不得，小心翼翼请示道：“老君，鸟族急件如何处理？”
老君挺了挺腰，站的久了，老腰有点不适，“折子放下，陛下一会儿醒了老夫再向他禀报。”
破军朝御床张了一下，低声道：“老君，陛下他，没事吧？”
老君面色如常地说没事，“只是劳累过度，忧思太甚，歇息一日就好。”
待破军退下，老君坐至天帝龙床边，向其灵台注入一股浑厚灵力，可惜这番医治毫无效果，陛下依旧昏睡不醒。
……
……
流云下，柘水边。远望处处山脉，掩映在棉絮一般的云朵之中，灰茫茫，如一副静谧无边的水墨画。
润玉徜徉在其中，漫无目的。
我怎么又来此处了？他苦思许久，隐约想起自己昏过去前的一幕。
数百年间，他魂游这太虚幻境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每一次来，都是他自启神识悄然入境，只有今日，他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神识误打误撞之中，习惯地将他的魂魄牵引到了此处。
他没有任何准备，是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四处游荡，等待自己醒来。
在极远之处，山脚下，有一个灰色的身影。他向那里行去。来这里这么多次，第一次遇见人，他十分好奇。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一身素色袍子，赤足，背对着他，仰望山顶，一头的灰白头发披在身后，几乎和周遭颜色融为一体。
魂魄游移而行，并没有任何动静，那人却似乎能感应到他的靠近，转过了身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斗姆元君？”润玉大大吃了一惊，心中惊疑不定。元君多次来天宫开坛讲法，一头乌丝，样貌红润，看上去仅三十岁上下，眼前这人一眼望过去与元君一模一样，只是年龄看起来足足老了三十岁，满头白发，额头眼角布满了皱纹。
她点了点头，“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
……
某处密闭的极小的空间，四周青光湛湛如湖面，隔绝出一方天地。
一团金光，如人形，昂然站立。另有一团略黯淡，偏黄色的光，亦是人形，向金光跪伏施礼，随后站立起来。
金光发出铿锵的人声，音色犹如刀锋交磨：“他境况如何了？”
黄光回道：“老君说无妨。”
金光默然片刻，道：“李耳那小子，眼神一向不好，现在年岁大了，只怕越发昏聩了。他说无妨未必可信。”
黄光应了一声是，“臣也觉得不太妙，陛下极少人前失态，这几日连续咳血，气色实在是不好。”
金光哼了一声说自作自受，“你那日怎么不一掌拍死那女人？如果只是区区数万道天雷，何至于如此狼狈？”
黄光暗暗心惊，不敢顶撞，只是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若是臣一掌拍死公主，陛下只怕也会处死臣，那时候尊上去哪里打探陛下消息？”
金光又冷哼一声，“他竟不疑心你？”
黄光略停了一停，像是在回忆，而后说道：“臣也分辨不清。陛下的心事很重，通常不会向臣属等人提及自己心里真实想法。但他倒是有表示过不满……”
非但表示了不满，而且还罚他当众扎马步，这事太过丢人，黄光羞于提及，只道：“被臣小心掩饰过去了。”
金光晃动，似是拍了拍黄光的肩膀，“你做得不错。“
“那接下来尊上可是有什么举措？“
金光沉吟不语，踱了几步，“那女人有机会再对付。倒是廉华这个小鬼，你觉得他可有何过人之处？”
黄光心想我并未与他打过照面，如何看得出来什么，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半点不敢怠慢：“臣未曾直面相遇，只是从陛下的应对态度来看，算是一个劲敌。臣也曾探过贪狼口风，但他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嘴严得很，不肯多说。”
金光笑了短促地笑了一声，“算是劲敌？那你的陛下可是需要多多磨炼才是。如此货色他若是都搞不定，遑论对付那两个老鬼。”
黄光踌躇着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金光道：“说。”
黄光鼓起勇气，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道：“尊上为何不直接约见陛下，将实情相告，也省的尊上劳碌来回奔波。”
金光大笑：“哪有什么实情？不过是一些推衍罢了，亦即所谓天机。此天机与他密切相关，如何能说与他知？他若知道了，每走一步都会对此有所考虑，那时命数面目全非，天机便算是废了。“
黄光暗想，所谓天机不可泄，怎么要泄给他？难道泄给他就不会影响命数么？
金光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拍了拍他肩道：“这些你就不用再多想了。生灵的命数，有大命小命之分，像你们天界那个天机道盘所推衍的，不过是小命，算的是琐碎，犹如树叶，我这一手精妙的推算术，得出的却是大命，算的是走向，犹如树干，天地间独此一家。如今你我在此密谈，有些许动作，不过都是轻风吹树叶，算不上什么。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你只要时时将其动向回报于我，其他也不需要你操心了。”
黄光听见他说天机道盘，突然想到有一事漏过未曾提及，也不知重要不重要，忙道：“好叫尊上知晓，那天机道盘近日崩裂了。”
金光一震，“崩裂了？什么缘故？”
黄光道：“不知何故，之后司命仙官便寂灭了，据说她擅自窥探天机，以至于受到反噬。对了，她死前还曾经给西方教主和斗姆元君各发了一封信件。”
金光喃喃道：“道盘崩裂，司命亡故……蹊跷啊！容我想想！”
说着金光便移动起来，来回踱步，似乎极为不安。
黄光等了一会，金光道：“你先回去，我要好好想想。”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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