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祝词

作者:十载如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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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逐



      砖石倒塌,荒野着火。
      电子告示牌碎裂,日期终止于3071年12月。

      阿诺在梦境中猛地睁眼,不同于之前在阁楼上浑浑噩噩不知年月,这一刻她清晰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3071年。
      末日启始年。
      身上好痛,她重重地躬下身喘息,双肘撑在砂石的地面,眼前飞快掠过一些画面,腐烂的活死人横行在街道上,男女老幼拖儿带女逃难,超市便利店洗劫一空。
      她也在难民大队中。
      她被养父母紧紧攥住了手,在生死面前,这一对争吵不休的夫妻同心协力奔往人们口中的安全区——白塔所在地。
      一路上慌乱和恐惧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穿越几座城市才能碰上一个独立镇,那是具有武装力量的团体组建的临时安全区,在生产完全终止的情况下垄断了附近几百英里的资源。
      阿诺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极寒,少雨,因此开春后,物价飞涨,粮食紧缺。
      他们混迹的那一支难民大队,路过六个城市后,五百人锐减到不到四十,而攀上高台与钟楼眺望,白塔依然遥远。
      所有人都吃不饱,阿诺依然切身体会到手脚虚浮的酸胀,她试图握拳,但五指颤抖,她觉得自己甚至拿不起一把水果刀。
      养父母会留下一人陪伴她旁边,另一人与其他家庭的人一起外出觅食,等到面包店的碎屑都被扫荡光,他们吃起了花卉店的草种。
      隔壁的小孩大哭,挥舞着皮肤松垮下来的胖手,打飞了祖父艰难找来的一把褐皮花种。阿诺捡起滚落到脚边的一粒,塞入嘴里,漠然地咀嚼坚硬的种皮,知道他宁死不吃是因为有人偷偷跟他“告密”:“吃了种子,它会在你身体里生根发芽,最终从嘴里长出草来。”
      因为那个左腿骨折的青年也这么告诉过她。
      而她注视着他,乖巧点头,手往口袋里掏,再拿出来时,手里一把黑色的圆头颗粒,他抢过来迫不及待吞入口中,零落的颗粒蹦蹦跳跳。
      她看着他。
      几天后,摸索到了相对安全的路线,难民们开始尝试往城口移动,他死在路边,腿部肿烂,一只手腕搭在下水道口,胀死的。
      那不是种子。
      只是养父母错带回来的造景石头。

      末日十个月后,他们辗转来到第七个城市,气温降得很快,又入冬了。
      她越来越虚弱,排泄用了更大的力气,□□像一具臃肿吞吐的蛹,胃里发酵泥土,血管挤满空气。
      寄生虫最猖狂的月份在两个月前,疟疾遍野,感染者身上会长出斑斓的大疙瘩,在丧尸的阴霾之下,这种疫病杀人最快。
      他们曾经碰到另一队更早到达的难民,无一幸免。皮肉粘连,尸液凝固,倚靠在一起宛如一幅后现代彩绘。
      第八个城市,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独立镇。
      天气已经冷到要穿夹袄了,拦路铁网与里面巡逻的人让十几个幸存者欢呼雀跃,只要他们是健康的、有劳作能力的,独立镇就会供给他们食物和生活用品,有了独立镇的庇护,在这该死的世界生存下去的几率就大得多。
      在检查了他们的口腔与身体各处后,独立镇打开了布满铁钉的铁网门。

      阿诺被裹在一块破毛毯里,伏在养父的背上,只睁开了半只眼,从毯子留缝的开口扫过一个个人影与一排排尼龙盖起来的棚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越往前走,孩子越少。
      小孩体弱,死亡率高,数量占比小情理之中。但扫遍了整个独立镇,没有遇到一个哺乳的母亲,没有奔跑的儿童,也没有十几岁的少年,这就有些不正常。
      毯子脱落了,养母在一旁帮衬着,将她从养父背上抱下来,她望见了一角蓝色的尼龙布,撑在头顶,盖住了半片灰色的天空,这是一个家,容纳他们的只有狭窄不到五步的半开放棚帐,但是一个家。
      阿诺被安置到最里侧,天下起了毛毛雨,世界雾蒙蒙的,养父冒雨出去领物资,养母手脚麻利地收拾木板与砖块,不时将掉下去的毯子往她脖子上掖一掖。
      过去十分钟左右,前去领东西的人都还没回来,门口突然来了一队独立镇的巡逻员,出来一人将阿诺连毯子扛起,说要送去给计量员“估量”。
      养母惶恐地拉住:“估量什么?我们没有病,进来前都检查过了……”
      “小孩子病很多,需要再看一看。”
      “不会有问题的,我们照顾得很好,头发都剃过,也没有虫,有问题我们肯定不会进……”
      “每个进来的小孩都是要被估量的,也不能拿我们整个镇的人命开玩笑,大家互相理解一下。”
      巡逻员们的态度温和,婉拒了父母陪同,并保证估量结束,没问题的话立刻送还回来。养母见阻拦不住,担忧地捏着她的手不愿放,在催促中,又摸过她刚长出不多的头发,汗湿温热的触感留在她的头皮上,松开后被风一吹,又迅速凉下来。
      阿诺垂着眼皮,被扛到七拐八拐后的一栋屋子里,光线很暗,窗户都被黑布拉住了,他们给她松开了毯子,掰开嘴看了牙齿,捏了捏手脚,最后让她站到一个电子秤上。
      计量员嘴里嚼着什么,伸头看了看屏幕。
      她清晰可闻他报出的那一个计量单位。
      “2/3锅。”

      长久地印在她的记忆里的,是活动不开身躯的空间,和一轮月亮。
      铁笼子并不结实,但以没吃饱饭的小孩力气挣脱不开,上下高度低矮,只到她大腿,垫在另两个笼子之上,被塞进去时阿诺没有挣扎,导致除了手脚被捏得青紫之外并没有受伤。
      这个冬天肯定要死人,想要度过数月风雪,只能先决定吃哪些人。
      小孩不好养活,与其让他们饿死冻死,或者感染上麻烦的病,不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与阿诺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是个黑瘦的孩子,十五六岁,叫毕梭,无父无母。她告诉阿诺,别的独立镇也是这样,人肉明码标价。而且会先吃肥壮一些的,否则饿瘦了,分量就不够了。
      “你一锅都装不满,再饿也掉不了多少肉,轮不到吃你。”毕梭被关的时间长了,只能爬行,斜过头看她,传授经验。
      阿诺平时不与她说话,一直都是病恹恹的,加上几个月后新来了两批孩子,这边的笼子一直没动。

      某一天夜里,雷雨天,她被推醒,毕梭让她脸转向门的方向,太黑了,没有灯,她只看见笼子外似乎有两个身影。
      几十个笼子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
      孩子们都没睡,他们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对夫妇手忙脚乱地去拨弄铁门,呼吸声交织着,白雾弥漫,像围观一场肃穆的仪式。
      他们弄了很久,汗从脸庞滑落,啪嗒砸到下面的笼子盖。
      雨声越来越密集,心跳如战鼓,咚咚咚,隆隆隆,门外偶尔经过的巡逻员脚步是鼓杵,最终这鼓锤破了。
      巡逻员顶着雨跑过来了,说棚区上报少了人,开始一间间查验仓库,很快,虚掩的门被砰得一声踹开,粗重的嗓音混杂着女人尖利的嘶骂,混乱地在这个阴暗血腥的空间炸开,笼子突然狠狠震动,是情急之下被人踢中,阿诺翻滚到另一侧,眩晕了一会,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背。
      “有人来救你了。”
      毕梭如梦呓一般,接着狂喊,“你爸妈来救你了!”
      这一声似利箭划破暮色天空,闪电将黑暗映得一应惨白,刚刚还安静的笼子们爆发出嗷嗷哭叫,骨瘦如柴的孩子们拼命捶打笼子,混合着巡逻员的恐吓与喝骂,这声浪没有消下去,反而震破天际。
      他们没有妄想有人来救,也不是在求饶。
      只是被惊醒了。
      他们嘶吼着,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羸弱又疯狂地表达对生的渴望与欲求。

      血溅在地面,嚎叫没有停歇。
      血漫过沙土,叫声还是没有停。
      地上通红通红的一片,男人和女人卧倒,刀子深深插在他们身体里,十几次,四周撕心裂肺的吼叫仍然持续。
      “为什么要爱我?”
      阿诺无声说。
      十五岁的孩子,眼泪从她眼中滚落,尘泥、血污、沟壑,挤满褶皱的一张脸,那样丑陋痛苦的一张脸。
      ——他们爱我。爱得有限。
      她为她说过的话忏悔。
      她匍匐在地,五指刮裂出长长的血痕,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你们可以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要爱我呢?”

      嘶吼声在尸体被拖出去时缓缓降了下来,恢复了喘息与咳嗽声,渐渐归于安静,雷雨也在远去,一切都寂灭了。
      希望、悲苦、愤慨、欲望,都归于无。

      毕梭忽然将阿诺推到一边,跑去拨弄了一下外侧的铁网,对她说:
      “你看。”
      在努力的绞断和最后的踹动下,正对外侧的铁钩松脱了。
      就算巡逻员看到,也不敢越过铁丝网外面修补。仓库正在独立镇的西南方最外侧,正是无人区,他们不怕这些他们逃跑,这个方向有“异态种”丧尸的踪迹,比普通丧尸战力高三倍的存在,擅长奇袭,防不胜防。
      阿诺缓慢合上了眼。

      这年是3074年,8月,罗兰派遣出探险队在独立镇稍作停留,带来了“整肃活动结束”的消息。
      与这消息一道的,还有白塔背叛的证言。
      门外天天有巡逻员谈论这个大新闻。
      “这一切……都是白塔主席明摩西犯下的,反人类、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人呢?”
      “死了。”

      没有人再说去白塔,他们留在这个镇,烹食人肉。
      白塔成了久远的记忆。
      阿诺还记得。记得阁楼上的一幅肖像画,她对他不切实际的欲与爱,都源自他身上有人类创造出一切美好的东西,是文明的光,是灭绝了全人类也消不干净的。万事万物不得永恒,抗争有什么意义?生存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白塔的存在,在某一个瞬间,再也没办法说出“归根结底是无意义的”,意义终归是无方向的,永恒也超出了人类理解的庞大,而在它诞生且延续的那一刻,就是为了某一刻。
      在生命的更高处,更自由处。

      千万人仰望他。
      千万人糟践他。
      望着一个人,便只能隔山隔水地看着,也只能看着。
      于是他在这地狱跋涉,她也在这泥潭爬上一日。

      现在他厌倦了。

      毕梭在睡着,孩子们睡着,大人们睡着,世界寂静。
      阿诺拨开了铁钩。
      通往地狱的门开着,头上是月亮,脚下是星辰。
      无人知这炽烈。
      她便与这明火一同消亡。

      “你有幻想过什么人吗?”
      某一个瞬间,毕梭的话忽然闪回。
      那也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我想有一个同伴,可以在我流血时给我包扎,走不动路时不抛下我,我要一生与他生死与共……”毕梭转过头,怀着对那个幻象的期希问道,“你呢?”
      阿诺望着月光,那光纯洁明媚。
      “为我杀人放火。”
      停顿了一瞬,她摇头,忽然又修正了:“不,他一定要用最恶劣的语言谩骂我,羞辱我,驱赶我,别……正视我。”
      毕梭瞠目结舌。
      “哪有那样的人呢?”
      “没有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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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甜宠
    你们不信我还是要讲(。
    *
    考试周了……争取把地图1结束,第二个地图咱们放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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