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祝词

作者:十载如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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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析



      新的一天到来了。
      六具尸体。
      高悬示众。

      昨日临街关押地点8间房间的玻璃尽碎,一片狼藉,出逃38人,共出动159位造福队队员,阿诺被临时征调,随队整理资料。
      第二日下午,她找到空隙时间进入117号游乐园。
      刚进去就见到了保罗裹着蓝夹克,坐立不安地坐在花坛旁搓手。
      保罗是之前脸上贴着黑白胶布的人,与捷尼一起参与过两次救援。此时拿掉了伪装的胶布,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大孩子。
      阿诺一进去他就站了起来,神情紧张:“怎么样了?”
      阿诺简短说:“我用‘搜捕出逃者’的调令拿到了妇幼会配车的使用权,油罐车的时刻表在后天。清点人数,我送你们走。”
      “你不走吗?”
      阿诺没答话。
      保罗有点着急,又问她:“你想去哪里?”
      阿诺扬起头,目光扫过了天边的白塔,最终驻留在绵延不绝的多摩亚墙。
      “果核之外。”
      保罗摸不着头脑地“啊”了一声。
      阿诺往里走,保罗似乎有意引路,把她带向了另一条小径,尽头是一座马戏团帐篷,厚重的布帘被雨水洗褪了色,落满灰尘,颜色奇特,灰不灰红不红的。
      保罗撩开帘子,阿诺低头进去,映入眼中的是占据了全部场地的电子器械,正中心是一台厚得像个箱子的电脑,发出引擎般的风扇嗡鸣声,围绕它的有数十个显示屏,五彩的电线密密麻麻。
      “捷尼哥说让我们带上这个东西。”保罗跳下阶梯,在凌乱的桌面上找到一个小盒子,跑回来递给阿诺。
      “是什么?”
      “记忆。”
      阿诺拨开卡扣,盒子里是两部罗兰常见的通讯器,和一块白色硬盘,看得出来很旧了,颜色发黄。
      保罗见她一动不动托着盒子,以为她不知道白的是什么,主动将硬盘拿出来,放进了读取器里,接着踮起脚调动头顶上一个小型电子投影仪。过了一会,旁边的一块白布上就缓缓浮出了影像,白塔、黑暗哨兵、3094、丧尸……一段段口述性的文字不断浮现,黑线和亮片白点不时闪现。
      阿诺目不转睛看着,半晌,轻轻说:“有些话,我在互助会见过。”
      保罗说:“你知道活动中心兼职保洁的一个老人么?”
      阿诺思索几秒:“见过。”
      “她来过。”
      投影画面转变,电流声呲呲而过。
      “她的女儿和孙女死了。”保罗说,“死在妇幼会。那是她最后一次来找过我们,当时三十九区对互助会的清扫已经落下帷幕,卡梅朗不日抵达四十一区。”
      灰白的荧幕上显现出了老妇人的脸,她双目盯着影像之外,画面外有人说:“可以开始了。”于是她张开了口。
      “我今年64岁。”她说。
      “我心里苦,心里苦,太难受了,我忍着泪清洗萝卜,把它们从土里捞出来,白白嫩嫩的,就觉得像。像她们的手臂,一样的白,一样的嫩,搽着爽肤粉,一洗就想起,我干什么都想,却又不能讲,我把手压在这个地方,胃一阵阵抽痛,可我不能说……”
      老妇人瘦长的手,青筋毕露,直抖着。
      “为什么不让说?为什么不能说?”
      这是一段自白,她想留下一些记忆,又或者只是想倾诉。
      “我曾不愿意去听,我以为那是幸福。后来我也失去了,我发现那是苦难。
      “这样的人,只是当下的人,他们只有一须臾的生命,他们暂时的活与长久的死之间的界限不明晰,他们不在此刻活,便在前一刻或下一刻死了。”
      苦难哭泣着。
      苦难说:我不说话。
      “我会将所有的消息在互助会上做个终结,我从未见过塔站,我只知道当下与过去。”
      滴。
      影像消失,硬盘储存抵达了尽头,顿了一会,又开始从头放起。

      阿诺盯着闪动的光屏,忽然自言自语:“未来是虚妄的,人们想要未来,只是因为过去在刺痛我们。”
      保罗正在拔出硬盘重新装好,闻言回头:“什么?”
      阿诺没有理他,她瞳仁轻颤,某一刻她又陷入了星云之下的幻象,壁炉噼啪作响,布艺沙发干净柔软,她穿着一个男人宽松的衬衣,听他读书。
      “只有过去,过去是存在过的,它激怒并侮辱我们,让我们意欲毁灭它或重述它。”

      保罗将装着通讯器和硬盘的盒子塞进她手中,阿诺像是还沉浸在幻觉里,许久没有说话。
      突然,马戏团帐篷外传来隐隐的喧哗,两人一同转头看向布帘外,这不正常,游乐园地下站一向都是沉寂如死水的,别说这种大声吵嚷了,虫鸣都没有。
      二人迅速掀开厚重的门帘出去,刚一出去,吵闹的声音更加明显,保罗迈开腿就先跑一步,路上遇见前来找他的熟人,不顾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忙问:“前面怎么回事?”
      “有人……有人带了出逃者回来。”
      保罗脸上是未消化的茫然:“什么……什么啊?”
      “捷尼哥放出的那批出逃者有几个正巧往这边跑,站岗的人看他们无处可去,就带到这里来了,结果他们听说了前因后果,吵着说我们害了他们。”

      保罗立刻拔腿跑向了小广场,远远望去,人头攒动,塔牌上的纸板被砸碎了,孤零零吊着一小半在风中摇晃。
      还剩二十米左右,听到群体大声的齐声应和:“附议!”
      站在小广场上的是一个塌鼻子的中年男人,几天未梳的头发软趴趴贴在头皮上,此时激动得吐沫横飞:“大家不要听地下站危言耸听,新闻会上说了,这都是洛珥尔君国的阴谋,目的就是让别的国家上当受骗,想让我们内战!变穷!自相残杀!”
      底下响应了一声附和:“说得对!谁他妈把罗兰搞乱,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
      中年男人愤怒地上前几步,指着赶来的保罗几人恨恨道:“你们愚蠢!害了自己不够还要来害我们!我们没做错任何事,本来等着造福队放人就行了,你们来这一出,我们就要被怀疑了!”
      保罗忍不住高声反驳:“你不对!不对!你被打了,不去指责打你的人,反而反思自己为什么被打,这合理吗?”
      所有的人脸都转了过来,异口同声:“这有什么问题吗?”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像虫蚁冒了出来,嘈嘈切切。
      “你们的头子是叫捷尼是吧?他死了不是活该吗!他怎么不早点死,不去19号委员会送死,非跑来我们那里送死?”
      “这个王八蛋就是狗,所以他的信徒应该像狗一样活着!”
      “他肯定得了洛珥尔的好处,过来造谣生事,比不上狗,狗还知道爱家爱国呢。猪狗不如!”
      还有人悔恨不已:“我不应该跑的!我为什么要从窗子里跑出来?”

      阿诺慢慢走在后面,石子路旁是儿童乐园,散落着塑料球和磁石积木,她像是听不到广场上的叫喊,蹲下来用力拔动一块积木。
      她收集了几块磁石积木,沉甸甸的,依稀看出它们五彩的涂色。
      阿诺与保罗擦肩而过,顺着花坛的边缘,绕到广场后方,在塔牌侧方放下了磁石积木,一块一块地拼接,她的身影被挡住了,过了一会,才重新走向花坛。
      “你不说点什么吗?”保罗对走过来的阿诺嘶哑地叫着,眼白充血,“捷尼哥死了!你不说点什么吗!”
      阿诺抬头望向他:“说什么?”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阿诺低下头:“有些人没法说。”

      坏是狭隘的吗?
      不,不,因为恶的包容性太强了。
      那些苦啊痛啊。
      淹没在平庸之恶中。
      老妇人说:“这样的人,只是当下的人。”
      总意志又消灭了过去,他们日复一日重复当下,造成了一个可怕的结果。
      最可怕的,是习惯。
      当你习惯了罗兰,对一切披着合理外衣却建立在改变人性基础上发生的、新增的见怪不怪、不欲反击时。
      你就成了罗兰人。

      “你们搞这个迟早要出事。我记下来了,117号,我要举报你们!还有这些!我要让造福队彻查你们!”
      “不!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保罗脑子一片空白地奔向广场,被两个同伴抱住了腰和手臂,拽回花坛。
      保罗喘着粗气,挣脱中撞到了掉漆的骑士等高塑像。花坛两侧的卡通骑士沉默地矗立着,骑士们手里的方口刀都被抽出来了,怀抱空空。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愣了一下。
      保罗最后一瞥的画面,是阿诺提着一把刀,走入广场人群。

      小广场一片狼藉,中年男人拿起了最大的纸板,满意地抚摸上面的文字,旁观者见了,眼神微动,不约而同蹲下捡起两三片碎纸,揣进兜里。
      反应慢的也在提示下醒悟过来,开始小范围的争夺“罪证”。
      空气短暂凝滞了。
      下一个瞬间,一把刀刺入了中年男人的肺叶,骤然遭袭之下,他长长又沉重地吸了一口气,同时,刀又抽了出去,没有花哨,近乎野蛮。
      这一刀的力道没能将他捅穿,立马又劈向另一个人,惯性之下砍入另一个旁观者惊恐欲绝挡在身前的五指,持刀的身影接力刹住了步伐,又毫不留恋地拔出,带出一瓢血花。
      疼痛让中年男人回过神,立刻吼叫着转身打出了一拳,阿诺猛地低头闪过,这拳头打了空,他再无任何反击的机会了,阿诺双脚蹬在他腿窝,用刀狠狠插入,找准方位,空出双手将他手臂扛在肩背上反向一抖,他立足不稳,整个人向下重重倒下。
      地上,磁石积木牢牢固定着另一把指向天空的硬质方口刀。
      一声惨叫,布料撕裂,他肚子上破开一截雪亮的刀尖。
      阳光灿烂。

      风寂静地掠过,围观中一个颤抖的声线如梦惊醒响起:“杀人了……”
      骤起,群声激昂。
      “杀人了!杀人了!”
      “你杀人了……你杀了人?!”
      刀被随手抛掷在了地上,一声脆响,万籁俱寂。
      阿诺:“我无可奈何。”

      懦弱就像一块放久了的羊绵,鼓鼓囊囊又毫无抵抗挤满血管与骨髓,它让你像狮子在羊群里一样干渴,但并不饥饿——因为它们不肥美,总是干瘪湿臭,你食不下咽,想将它们的头狠狠撞击在一起,挤出愚蠢的脑浆,或是将它们踟躇的三瓣脚捆在铁栅栏上,撕扯出颤抖的黄筋。
      你想将它们杀得一干二净,告诉它们这就是结果。然而它们惊恐着,咩咩叫着。
      它们只是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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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是虚妄的,人们想要未来,只是因为过去在刺痛我们。……只有过去,过去是存在过的,它激怒并侮辱我们,让我们意欲毁灭它或重述它。”——昆德拉《笑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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