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之妹

　　陆灵霏知道自己此刻又陷在了那个梦里。

　　在梦里，是一个静寂幽暗的夜晚，她从榻上支起身，抬头看见的是一旁二十四盏烛火高燃的琉璃灯，只是在那一瞬间，屋外突然的就火光滔天，哭喊声和厮杀声在这一瞬间一同响起，她一时分不清谁占了上风。
　　她听到有人在喊：“不好啦，宫变了！太子妃，太子妃还在屋子里！”然后是更刺耳的哭声和更炙热的火光。
　　在这样紧张、诡秘的氛围里，屋门被人一剑劈开，一张年轻英俊却带血的男人的脸庞停在了她面前，陆灵霏微微张大了嘴——

　　……
　　“六娘子是又梦魇了么？”
　　陆灵霏从梦中醒转，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乳母苑氏。
　　苑氏爱怜地看着面色苍白，鬓发微湿的女郎，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拿来温热的蜜水，喂了陆灵霏几口后，苑氏不由道：“六娘子这两年间梦魇了好几回，不如寻个巫祝……”
　　陆灵霏靠在榻上，摇了摇头：“您知道的，勋爵之家，巫祝不入其门，这样的事，您以后不要再提了。”
　　看着女郎懂事的模样，苑氏更是爱怜，抚着陆灵霏的柔软的头发，想了想，又问道：“六娘子可还记得梦见了什么？兴许其中有化解之道也不可知。”
　　陆灵霏张口，却又忍住，仍是摇了摇头：“我忘了。”
　　这样一个逼宫夺位的梦，若是说了出去，只会给平南侯府带来麻烦。陆灵霏向来是一个谨慎的人。
　　然而这句话也并非完全捏造，从十二岁起，她就时常会梦到那个火光滔天的夜晚，还有那个提剑带血的男人。但奇怪的是，她甚至能回忆得起那二十四盏琉璃灯上细致入微的纹理，却如何也回忆不起那个男人的面庞，只是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一个极英俊的男人。
　　他是谁？是来杀自己的，还是来救自己的？

　　想到最后，她实在有些疲惫，在傅姆温柔的安抚下又抱着被子沉沉阖上了眼皮。在入睡之前，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仿佛听见了苑氏一声轻轻的叹息。

　　……
　　第二天在微露的晨光中醒来，任由侍女为她梳妆的时候，陆灵霏已经将昨夜那个不愉快的梦抛到了脑后。
　　陆灵霏今年才堪堪满了十四岁，还有大半年才能行笄礼，平日里是不梳髻的，阿许手巧，为她编了发，斜斜插上一支碧透的水玉簪。又左瞧瞧又看看，盯着铜镜里陆灵霏初显秀丽明艳的脸庞，得意地笑道：“现在长安便没有比娘子更貌美的女郎了！”
　　陆灵霏听着她略显孩子气的话，也笑了。
　　过了一会，才道：“走吧，若是到得比长辈们晚就不好了。”
　　阿许抬头，望了一眼外头高高堆筑的云彩，月亮才刚刚从天中爬下，朝阳起来倒是起来了，却躲在云后边，也不知睡醒了没。

　　“还早着呢……娘子去了又得在同心堂待上半个时辰。”阿许小声嘟囔道，“五娘子大概还没从榻上爬起来呢。她回回见迟，却不见夫人责难，偏要您早早地候着，要奴婢说呀，夫人就是对您太严格了些。”
　　陆灵霏笑了，抱着暖炉出了屋门，一出门就被初冬早上凛冽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母亲待我严厉些，不正是因着对我期望高么？这有什么好怏怏不乐的？”她道。
　　阿许绞着袖子，跟在陆灵霏后边，声音更小了：“奴婢还不是心疼您……下次可不提了。”
　　陆灵霏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不由脚步一缓，但不知怎么的，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
　　“长安双姝，杜女皎如明月，陆女艳若芙蕖。”这是时下京中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杜女指的是当今皇后杜氏的侄女，代国公之女杜碧心，陆女说的就是平南侯陆家的六娘子陆灵霏了。
　　陆灵霏确实当得了“艳若芙蕖”这四个字，她的母亲，如今平南侯府的女主人郑夫人，本出身荥阳郑氏，当年便是以才貌闻名，陆灵霏的两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也同样颜色姝丽，分别嫁到了重臣勋贵之家。
　　但若是只用颜色来评判贵族家的女郎，就未免太折辱人。陆灵霏的美貌自然是令人津津乐道，但平南侯这些年来战功显赫，天子多有倚重、陆灵霏本人又自幼聪慧过人，过目能诵，兼之又有纯孝宽和的名声才真正让她在长安勋爵圈中美名远扬。

　　宫中的陆太后本就与平南侯府沾亲带故，若论起来，陆灵霏该称呼她一声表姑奶奶，见陆灵霏如此讨人喜欢，不免总召她入宫陪伴。久而久之，长安城中也有流言，说是下一任皇后怕是要出在了她们平南侯陆家。
　　.
　　陆灵霏到祖母平南侯太夫人居住的同心堂时，祖母果然还没有起身。天光渐渐大亮了起来，同心堂的仆人见是陆灵霏，都纷纷迎了上来。
　　平南侯太夫人身旁伺候的张媪还专门给陆灵霏点起了炭盆。
　　银丝炭在火盆里“劈里啪啦”的响，张媪看着陆灵霏白皙稚嫩的面庞，赞许道：“六娘子日日都来得这么早，县主心疼得不得了，说是六娘子还在长身体，该多睡一会的。”
　　县主说的就是平南侯太夫人，她是宗室女嫁到了平南侯府，平南侯凭借军功封妻荫子，荣耀老母，但张媪伺候了平南侯太夫人一辈子，还是惯常用闺中的名号称呼她。
　　陆灵霏微微一笑：“我知道祖母疼我的心，请您告知祖母，晨昏定醒是人伦正义，况且——我睡得浅一些，可不是专程在祖母面前晃悠，将哥哥比了下去。”
　　哥哥说的是郑夫人唯一的儿子，陆灵霏的胞兄平南侯世子陆明衍。

　　陆灵霏从前曾听府中的下人给她讲过一则逸闻：说是博陵侯夫妇老来得子，娇宠无度，养得博陵侯世子骄奢淫逸，无法无天。博陵侯世子天天流连花丛，和莺莺燕燕打得火热，博陵侯夫妇就在家里打得你死我活。博陵侯觉得是妻子不如郑夫人贤惠，才养不出一个像陆明衍一样的优秀儿子。博陵侯夫人就呸他，说：“种子是坏的还敢赖牛不使力气？！都怪老娘，是老娘没嫁到平南侯那样的汉子！”

　　陆灵霏从前读《晋书》，看到了有一句话是：“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读到的那一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哥哥陆明衍。
　　陆明衍容貌、才能皆出众，半岁能言，七岁写出来的赋就已经让人啧啧称美。世家子弟多有荫封，陆明衍却偏偏走上了科举的路子，半年前高中榜首，自此科试三元及第，号称本朝第一人。天子爱惜他的才华，也不在意陆明衍今年不过十六岁，召他为翰林学士。翰林学士号称天子私人，又称内相，陆明衍的前途端看真是不可限量。

　　加上郑夫人管教严格，不许儿子亲近奴婢，京中有女儿的人家简直都希望干脆捉了他去做女婿算了。

　　陆灵霏时常觉得，她每回和母亲出去做客，那些主人家的女郎甫一见面就同她亲热得不得了，嘴上说着“我见着六娘便如同见了自己嫡亲得妹妹一般，喜欢的不得了。”心里头指不定想的是：“为着你哥哥，你这个妹妹我认定了！”陆灵霏想着，不由嘴角带笑。

　　冬日外头天寒地冻的，陆灵霏方才被冷风冻得够呛，现下被屋里暖烘烘的炭火烤着，一时十分惬意。半夜梦魇，她本就睡得不好，加上想着陆明衍的趣事，一时神游天外，渐渐撑不住在案前端正地跪坐着，靠着木案犯起困来。堂上的丹鹤香炉里燃着檀木，檀香游走在屋子里头，简直是要诱哄她睡去。

　　直到男子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往后便多睡会儿，只消在母亲来之前到了不就成了？”她正要回头，陆明衍直接将大氅脱了罩她身上。
　　陆灵霏懵懵的：“屋子里烧着炭呢，我不冷。”
　　陆明衍笑了：“我热。”
　　陆灵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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