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之全灶丫头

　　“好脆，”顾芷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一口便惊讶道，“红的是里脊，灰的是羊肚吧，白的是鸡胸。是切了花刀纹，又反复水汆油焯，才外面嚼起来脆得出声，内里却软嫩。清芡选得也是不错，要是再薄一点就好了。还有这一段似有似无的果香，仿佛是……橙醋？”

　　“怪道大娘说你嘴刁，正是呢，这菜，名叫三脆荔枝肉*。”杜棠不由竖起大拇指道，“取羊肚、鸡胸、猪里脊，剔去筋膜，切寸长厚块，再细细锤过成薄片，两面皆剞出细碎横竖斜刀纹。微微用葱醋椒酒腌制一会儿，再取出拭干晾一会儿。”

　　顾芷笑着接下去，“先备下清汤，将肉片在里头翻滚一道，再下到清油里微微一焯。如此反复几次，各样片子便都卷曲，表面纹路爆开，如荔枝花纹一般。这时用高汤勾清水芡，挂薄芡。最后拿泡过腌荔枝的醋，沿着锅边倾一溜，撒上香葱、香菜、韭黄、芝麻即可。”

　　“哎呀呀，我还当你没看过呢！唉，想跟你显摆两下都不得！阿芷啊阿芷，你咋就那么厉害呢。”这下轮到杜棠露出惊讶的表情了。故作揶揄了一两句也有些不好意思，又举筷向那盘香糟豆腐，“得，这豆腐是你的手艺，轮到我来品鉴品鉴了。”

　　浅黄色的散发着糟油香、布满孔隙的豆腐是顾芷前两日用雕刻豆腐干剩下的边角料加存了一年的糟油炮制的*，此时正到享用的时候，杜棠嚼着眯起了眼睛，一副仔细品味的模样，一面连声道了几个好字，一面颇有些怨念道：“你去了采买那里，最近忙了许多，连跟我说话都少了。竟也没拉下灶上的事，怪道大娘总说你人小却年长呢。”

　　“要是连厨艺都拉下了，大娘还不得打死我？”顾芷差点笑噎住，反过筷尖敲了敲杜棠的额头，“想啥呢，好好吃饭才是正理，你还怕我是那负心汉，高升了抛了你去？”

　　“怎会怎会，”杜棠却不怕，反而更凑近了些，“对了，你下午要出去是吧？”

　　“嗯，”顾芷点点头，今天下午她正好休息。

　　杜棠于是更压低了声音，露出些神秘的表情，“是……苏姑娘的事吗？”

　　顾芷微微一顿，点了点头。从之前自己去苏蕊婳那里，杜棠就一直清楚，对苏蕊婳也有些同情，也时常帮顾芷做些带给苏蕊婳的吃食。

　　两个人住一间屋子，没有什么事情是瞒得住的，何况自允诺苏蕊婳以来，顾芷已经趁各种机会出浮萍苑去了几次，将从浮萍苑到善财里的路线探查过一遍，敲定了最快也是最安全的最佳路线，当然也打听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情，其中也包括善财里的情况。

　　这些当然瞒不过朝夕相处的杜棠，甚至顾芷一人毕竟孤脚难立，许多事还需要她打个掩护。万幸苏蕊婳这件事情，旁人知道了不要紧，最主要的是不能走漏风声到她的死对头阮金屑那里去。

　　苏蕊婳自己有防心，阮金屑的手也伸不到大厨房，大厨房也勾搭不上阮金屑，还有夫人的承诺在，倒是不怕。杜棠也是个少话心纯的，再三跟顾芷保证不会走漏风声，苏蕊婳也就同意了。

　　不过这件事情，顾芷却实在不想让杜棠掺和进来，为着苏蕊婳，也为着杜棠。这件事可真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或是什么好事。顾芷觉得自己真是个十岁余的小丫头，是绝不可能答应苏蕊婳的。

　　而杜棠一个放在前世才小学的小姑娘，因着新奇凑个热闹也就罢了，可不能蹚这趟浑水。

　　顾芷坚决反对，杜棠又央求了几句，只好作罢。

　　吃过饭，顾芷稍稍歇了歇，见杜棠还在午歇，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换了一身半旧的衣裳，窄袖短衫，外穿夹袄，头上梳成小髻戴个巾帻，打扮成富贵人家的小童。低头环顾，顾芷不由感慨，如今年纪尚小，衣裳一穿，便不辨雌雄，等再过两年，出门只怕还没有这般便利了呢。

　　将苏蕊婳给的彩笺仔细检查后重新放进衣襟，顾芷捏着那薄薄的一张彩笺，有些不放心，还是揣了苏蕊婳曾送给自己的一根银簪子作信物和五两银子作定金藏在怀里。

　　这次顾芷便是光明正大地用腰牌出门。浮萍苑五扇朱漆大门外，长阶下的大街虽是中午，却也飘红挂绿、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人声喧阗，饮醉的郎客沿着街道踉跄而行，附近几家妓馆的女郎站在门口卷棚和二层出廊下倚门卖笑揽客。

　　有悠远喜悦的奏乐声和欢笑声影影绰绰传来，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烟味酒味和脂粉香气。顾芷不由皱眉，只拄着一把十分普通的油纸伞，沿着墙根急急匆匆地往烟花里出口走。

　　不过，想什么不来什么就来，不知道这算什么体质，还是叫她碰上了事儿。

　　两顶轿子在街道中间杠上了。

　　这两顶轿子皆是镶锦挂缎，装饰也十分华丽，有打扮富贵娇艳的丫鬟和护院前拥后簇，比那贵家夫人还要气派一分，其中一顶还以珠玉做了个短帘。不过一看就知道，想必是哪个楼里的哪两位红牌。

　　可明明大道可并行四车，却还是顶在一起、一个不让，恐怕，是有什么久远怨怼，狭路相逢了，就准备算一场帐。

　　顾芷可不想看热闹，何况还是花事惹出来的热闹，而且那其中一顶湖蓝绣花呢子镶缎顶的轿子上垂着的竹帘上烙着的，正是浮萍苑的标志！顾芷虽然从不到前头去，也不乱跑，但也怕被人认出来，尤其是如果一个不小心传到阮金屑那里，苏蕊婳的计划就可能功亏一篑了。

　　说话间那前前后后的几个护院就咄咄逼人地围了上来，顾芷本着不被误伤的原则，头上伞一斜遮住脸，急匆匆地抄进一旁巷子的小道去。

　　既进了小巷，一时间七绕八绕倒一时半会走不上大道去了。顾芷出浮萍苑的次数不多，只隐隐记得顺着胭脂河岸是可以出烟花里的，故而便沿着溪桥流动的方向走，一路倒很是僻静，谁知，正走到一个背墙的狭窄处，就看到一个油里油气的男子，不怀好意地向巷子深处自己的方向逼过来。

　　顾芷下意识向往后退一步，向四周转了转，只有自己一个人，应该不是冲别人来的。顾芷心口一突，今天真是流年不利，难道是自己出门没有像古人一样看黄历！？

　　强自镇定，顾芷眼光打量过眼前的人，看轮廓二三十岁上下，可精神气却像已经四十了似的，一张脸上似是在烟花里久了，染上了一股油脂气，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小娘子……一个人来这儿作甚么？怎么没个人陪着？”那人挤出一个艰难的笑，涨红着面色，发话有些打结地道。

　　顾芷知道自己这身打扮骗得过外面来往的行人，却骗不了烟花里这个地方鬼混的人，因此并没有太吃惊于乔装被拆穿，立刻按照打好的腹稿含着厉声道：“这位大哥快些让开，我家郎主还等着送东西呢！”

　　这是早就想好了的，若是烟花里的丫鬟自然没人当一回事，就是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伸张正义，但外头来烟花里的人就不一样了，欺负他们的仆从，等于折他们的面子，自然要好好考量。

　　男人的目光却是骤然一凛，没有如顾芷所预料的那样悻悻而退，而是眼中冒出些许寒光来，语气一沉，面露狰狞：“快把你身上的首饰银子都给老子拿出来，快！”

　　顾芷一愣。

　　心中想到了什么，再细细打量去，那人身上衣服，虽不是坏料子，却破破烂烂的，发髻也乱糟糟的，面色驼红中透出酒气、脚下深浅不一。

　　这是一个醉汉。

　　顾芷余光看到周围巷子里影影绰绰露出来的幌子，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个在烟花里的下等娼馆里花光了自己所有钱财，而后被赶出来的人。看穿着想来曾经也是一个生活富足安逸的京都小市民，却落到这种境地。估计是混不下去了，喝了酒壮胆，来劫财。

　　顾芷一时不知道怜悯还是鄙视。

　　这表情落在那混赖眼中却是畏缩兼着一丝挑衅。

　　“快给老子，小贱蹄子！你们勾栏里的娘们都是一个德行，”他面目扭曲起来，勃然大怒地吼出嗓子，顾芷连忙后退，“不然老子就……”

　　顾芷一面退着，一面目光瞥过身后的巷子，见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连忙缩起身体，顺势就准备灵活地滚向一边的斜后巷道逃之夭夭，就听见一声闷响，一声惨叫。

　　那男人保持着张牙舞爪的扑倒姿势，直愣愣地俯面摔倒在青石街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点尘土都没有扬起。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这倒地之人的身后。

　　“小棠！！”

　　顾芷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杜棠穿着平素溜出浮萍苑时的窄袖衣裙，手中握着一根有她一半高的粗竹竿子，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呆滞在那里。

　　“快走！”顾芷立刻回过神来，夺过杜棠手中的竹竿，拉着她的手沿着小巷左拐右转狂奔起来。

　　直到估摸着已经离了四五个街道，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顾芷将竹竿“唰”的扔进一条流淌的小河里，这才松了口气。

　　“那，那个人……怎么办？”杜棠仍惊魂未定，一面往回看，一面怯生生小声道，“不会……”

　　“管他呢！”顾芷没好气道。末了见杜棠的模样，这才忙安慰道，“别担心，你才到他哪儿，力气才多大，要不是他喝醉了昏沉，一下子还倒不下去呢。”顾芷方才跑之前瞥了他一眼，以她的经验来看只是昏了，应该没多大事。当然要是杜棠真一不小心打到了什么要害……能做下拦路抢劫的事，她可就管不着了包票了。

　　杜棠本就信服顾芷，闻言，这才慢慢缓过来。

　　“你没事吧？”“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随即挠了挠头，就都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杜棠往常一直是柔弱寡言的模样，做出如此难以想象的事，顾芷心中不免几分动容，只是：“多谢你小棠，此事我顾芷心里记着。但你不该出来的，白大娘会着急的，还是快回去罢。”

　　“我跟白大娘请假了，就说是要买个东西。”杜棠立刻道，“你放心，我……”

　　“这本来就不是……”顾芷压低了声音，“你何必牵扯进来。”

　　“你，”杜棠一愣，顿时有些急了，眼眶就是一红，语气也急促起来，“阿芷你是不是不信任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我一定不会泄露出去的，我就是……我们可是几年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只是想帮你！”

　　顾芷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杜棠是脾气上来了，可再重的话她是说不出口了。突然就想到了前世那些个好到蜜里调油、厕所都要一起上的小女生们。身在底层却还能遇上的都是这般的好人，顾芷黯然之余也感到庆幸温暖。

　　那边杜棠见顾芷神色郁郁起来，也忙破涕而笑，转而拉着顾芷的手撒娇道：“好阿芷，你就答应我吧，人多力量大，我的能为你还不知道！”

　　杜棠是打定主意了，顾芷想了想，也只得点头，还好反正自己在前头，还能看顾着她，便也精神一振，展开笑颜：“那——好！我们拉钩哦。”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

　　“小猫儿！”

　　“小猫儿多可爱，要变就变——厨房里的大白菜！”

　　“方才你可真勇猛……”

　　“其实……我心口砰砰跳的，差点吓死我了……”

　　这一下顾芷再也不敢抄近道了，只远远地离了河道边，沿着大路走，白天因着也不乏达官贵人来访，坊街上人来人往，坊口也并无人流量大的日子里和晚上才会设置的盘查岗，顾芷、杜棠两个自然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此时才过正午，春日日头正好，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行道两旁柳枝拂风。沿着官道而行，六车并行的宽阔大街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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