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归兮

　　是夜，安宁镇却有些不安宁。
　　大雨倾盆，铺天盖地的雨幕下浓稠的夜色让人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闷雷滚滚，更是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今儿这天邪气的很，不少人家早早就关了门户，只求一觉过后便能雨过天晴。

　　却有一户灯火通明，厅里的，廊上的，进进出出的，皆是一张张急慌慌的脸，都冲着那被捂的严严实实的屋子，哗啦啦的暴雨伴着轰鸣的雷声也挡不住从那屋子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痛呼。
　　女子十月怀胎，再至生产，可不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终于，众人总算盼到了那一声嘹亮的啼哭，这其中也包括正立在屋顶上那人，无人发现他是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悄无声息，一身暗红长衫似是融进了如墨的夜色里，只是那汹涌磅礴的雨势于他如同隔着看不见的屏障，一点湿气也不曾沾上，甚至立在风中的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未动过。

　　在一叠声的恭喜中，有个婆子小心护着怀里的布包小碎步不停地穿过长廊转进大厅。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千金，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呐！”
　　厅中之前一直坐立不安的男子惊喜连连的正要去抱过那块小布包，忽又想起了什么，复又恭敬地带着那婆子来到正坐在上首的老人前。

　　“父亲，您瞧瞧。”
　　全家上下唯一稳坐如山的老人家缓缓睁眼，觑着那布包里还是皱巴巴的一团，轻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众人望着那本就刻板严肃的一张脸也不知道他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谁知老爷子却伸手抱过小团子。
　　儿子心里苦，自己的闺女他还没抱过，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老爷子十分熟练老道的拥着臂弯里的一小团，眼皮掀了掀。
　　“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瞧瞧你媳妇？”
　　被教训的儿子啪的拍了额头，连忙又急冲冲的转身就跑，一不留神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老爷子分外嫌弃的啧了一声，不过转瞬又笑的满脸褶子轻拍小布包。
　　愚蠢的儿子终于退下了，总算可以仔细瞧瞧他的宝贝孙女了，老爷子眉开眼笑的逗弄着怀里的小小女婴，心肝宝贝的唤着。
　　“乖囡囡，叫爷爷~”
　　婆子丫鬟小厮们：……

　　皱巴巴的乖囡囡并没有搭理这位老人家，甚至眼也未睁，屋顶上的男人眼角含笑的透过砖瓦定定的瞧着那小小的一团，忽然他心中一拧。
　　不对……这不是她，不是她！
　　天际骤然一亮，行至半夜终于划下了第一道闪电，狰狞张扬的走势像是整片天都要裂开了一般，雷声不再是闷响，炸的人心惶惶头皮发麻。

　　忽明忽暗间，男人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
　　而此时，远在江对岸的广陵城里一座府邸中，亦有一声婴啼问世。

　　＊

　　南越，广陵城。
　　天刚麻麻亮，街道上冷冷清清，透着几分萧索。昨夜一场暴雨，天明方歇，万籁俱寂，老旧的铁锈门吱呀缓缓推开，擦着地面格外刺耳，一着黑袍的身影护着怀里的襁褓，匆匆跨过门槛，几步跳上侯在门口的马车。
　　马鞭高高扬起，啪的一声落下，三五吆喝声中，马蹄嘚吧嘚，车轱辘不紧不慢的转了起来，渐渐的便将稍显单薄的铁锈门抛在了身后，还有那门牌匾上隐约可辨的兰府二字。
　　马车一行不过三人，一路从简，出了广陵便南下改走水道，过江后直入金陵城，早已有人等在那里，等着——那个襁褓。

　　襁褓里裹着的是个皱巴巴的初生女婴，此时还闭着眼，只是精神瞧着不大安稳，尚不知面前几位大人物正对着她评头论足。
　　“这就是下一任灵女？竟出自广陵兰氏。”
　　“若没记错，她母亲是江宁柏氏吧？”
　　“两家资质都稀巴烂，这个女娃娃靠谱么？”
　　“嗳，你怎么忘了？那柏氏可不就是……”
　　“咳咳。”

　　又有人进来了，之前早市般热闹的一群人立即噤声，自动退出一条道来，恭恭敬敬的向来人敛衽行礼，齐齐唤了声“国师大人”。
　　相传数万年前，天下大乱，妖兽横行，民不聊生，人族虽有术士却依旧不敌，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一李道子自称得神谕携镇妖令而出，诛妖邪，定乾坤，并广收门徒传其灭妖秘法。渐渐的，人族中便有了身怀灵力的杀妖主力，血脉延续，灵族就此而来。
　　而众人口中的这位国师大人，正是当年李道子的后人，时移世易，后李氏建晷影堂，奉南越姜氏为主。

　　国师望着襁褓，兴致缺缺，只挥了挥手，示意开始。当即有人上前推开内室石门并引路，有人抱起襁褓送到国师身前，其余人自觉排队跟在国师身后，一起进了内室圣堂。
　　如今天下四分，各奉一方圣兽，南越国供奉的便是朱雀。圣堂中自然也供奉着朱雀神像，长喙，丹翎，焰羽，华光溢彩，栩栩如生，带着睥睨之姿，似是下一刻便要振翅欲飞。
　　众人对着朱雀神像有条不紊的焚香祷告后，终于进入正题，将那襁褓至于神像前的阵法中，几人按着方位依次站好，开始继任灵女的第一关——种丝。
　　女婴显然不好受，皱巴巴的一团开始咿咿呀呀，努力挣扎着小身子，肉球似的小手在虚空中划了划，唰——有人的头发着火了。

　　“忍住！忍住！阵法不可乱！”
　　刚喊完这句的人下一刻便轮到自己眉毛嗞啦起来，当真是火烧眉毛了，然而却急不得，等到种丝完毕，圣堂里的人有大半都黑面冒烟，倒是给庄严肃穆的圣堂添了几分诙谐。
　　欣慰的是，至少关于下任灵女资质的事可以不用担心了。
　　难过的是，与灵女大人的初次见面，似是已经奠定了往后晷影堂即将鸡飞狗跳的日常。
　　从此，晷影堂的长老里那没了头发的便唤无发，没了眉毛的便是无眉，没了胡须的就叫无须，随着灵女越长越大，晷影堂里的无发无眉无须数量愈发可观。

　　＊

　　灵女无名姓，自小便养在晷影堂，修灵力，习术法，只少不了每年一次的“种丝”，直到满九次后，便是重头戏——“牵丝”。
　　这夜，灵女大人闲着无聊掐指头算了算，她已经种过九次了，敢情儿今年的就是大动作了，下个月她就要彻底做个傀儡了啊，啪一声响指灭了屋子里的烛火，小丫头两手交叠枕在脑下，翘着二郎腿躺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石盘上，小脚丫一晃又一晃，黑漆漆的练功室内透不进一丝光亮，却有一小团火焰浮在她肩头。
　　这团小火苗是个还未修炼成形的火焰精，是灵女四岁那年碰上的，初见时连她都愣住了，知道这儿是哪儿么？一个小小的连人形都还没修炼出来的火焰精竟然敢跑到灵族的大本营里来？
　　灵族是干嘛的？专业杀妖不眨眼的啊！
　　唔，所以小火焰精一定是迷路了吧？是吧是吧？

　　可灵女大人却将火焰精悄悄藏了起来，说起来也是稀奇，她堂堂灵女，理应以杀妖为己任，从小也是这么被灌输教育的，却对杀妖一事甚是厌倦。
　　火焰精也不怕她，虽不能化形好在已开灵智，小灵女就当是有了个陪她唠嗑解闷的小伙伴，还是个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才知道存在的小伙伴。
　　小伙伴得有个名字，总不能一直火焰精火焰精的叫，于是那一日她福灵心至突发奇想——“火焰精你既然是火，那我就给你取个全是水的名字压一压，就叫淼淼吧！”
　　从此，这世上就有了个叫淼淼的火焰精。神奇的是，火焰精十分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个名字，并且礼尚往来，给灵女也取了个名字，叫阿烙。
　　灵女觉得自己有了个名字很是新鲜，也欣然同意了。

　　“阿烙，你是在担心吗？”
　　肩头的小火苗轻轻依偎在灵女脸颊旁，一点点的将暖流笼罩她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女孩儿惬意的眯眼享受，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毕竟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打从出生那天起就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不爽是必然的，不过她也不会多苛待自己，不然晷影堂里也不会有这么多无发无眉无须，只是如今胳膊还不够粗，拧不过那群大腿。
　　螳臂当车什么的，要不得。
　　“啊，我只是在想，那个要把我用牵丝绑定的太子得是个什么怂样？”

　　所谓牵丝，便是以秘术将傀儡与宿主绑定，宿主所受到的伤痛将全然反噬给傀儡，包括性命，而傀儡的一切也将全然掌控在宿主手中，傀儡稍有异动则会被宿主立即诛杀，如此才可保证傀儡对宿主绝对的忠诚。
　　牵丝并不容易，前九年傀儡都要每年一种丝的养着，缺一不可，否则傀儡废，如此矜贵的“牵丝戏”可是南越君主或是储君才能有的待遇。
　　灵女，便是这样的一个傀儡。

　　“急什么，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日子还不是照样过，真不知道上一任有什么好苦着脸的，看了她七八年的苦瓜脸可真是够了。”
　　不过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毕竟那一位魂魄都不知道散哪里去了。
　　阿烙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整个人呈大字型瘫在石盘上，睡姿岂止是不雅，简直是无赖行径，空旷的练功室只听得见她浅浅的呼吸声，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心更大的灵女了。
　　有得则有失，灵族身具灵力，却普遍短命，并且灵力越强还寿命越短，而这一位正呼呼大睡的灵女更是公认的历年来灵力最强者。
　　所以说，命运对她委实不怎么样。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在确定阿烙真的陷入深眠后，原本只是微弱的一团小火苗突然亮光大起，光芒渐消，却从中显出一道人影来，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身姿挺拔颀长，一袭火红长衫，印着他的五官愈发柔和温暖，见石盘上如此睡着的女孩儿，微不可闻的轻叹一气，只熟稔地上前将人揽在怀里，习惯性的再次做起人肉垫子，阿烙在他怀中拱了拱，毛茸茸的小脑袋枕在他腰腹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又睡了过去。
　　这样的情形每当灵女睡着后都会上演，火焰精自然不是个普通的连化形都无能的小妖精，而是个已经活了数十万年的老妖怪了，灵女自然也不只是灵女，而是个……嘘，不可说。
　　风淼搂着怀里的人，一如当年的轻轻唤着阿烙，然而他的阿烙还没有回来。现在的灵女只有阿烙的一缕魂，这数万年他一直在帮阿烙寻找并拼齐魂魄，有一缕魂便是落在了轮回中，他追随而来，却被巫族算计，差点暴露了这缕魂的身份，还……

　　“阿烙，你等着，我已经查到另一魄的下落，这就去帮你寻了来。”风淼伸出手，掌心中笼着一团暗红光晕，裹着的正是凤血石，宝石中是他精心护养着的阿烙其余的魂魄，除了凤血石里的，怀里的，已知下落的，还差一魂一魄不知所踪。

　　巫族有所动作，他也要加快速度去寻找阿烙的魂魄，只是不能再这么跟在她身边了，唯有将注入了他半身妖力的心火继续留着做她的小火焰精。
　　下一次这么抱着她不知道要等到何时，风淼低下头，轻轻抵着她的。
　　你我终有重聚时，到那日，且看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至于那些跳虫，先让他们继续高兴着，都留给你日后亲自动手。

　　＊

　　又是一夜好眠，灵女痛痛快快的伸了个懒腰，练功室还是一片漆黑，又一个响指，四周一圈烛台有三盏亮起，同时石门也跟着缓缓拉开，门外早已侯着两排婢女，恭敬地等着伺候她洗漱。
　　看吧，只要她乐意，这小日子还是可以很滋润的嘛。
　　“灵女大人，国师召您过去。”
　　万年山里蹲的李老头？他上一次出山还是自己第一次被种丝的时候，哦，灵女大人了然于心，看来下个月的牵丝祭典大戏还是要这李老头亲自唱啊。

　　说是李老头其实有失偏颇，眼前的国师大人明明数十年如一日的鹤发童颜，鬼知道他活了多少年了，但就是脸上连个褶子都没有，灵女怀疑他脸上挂着的莫不是个人皮面具？于是，仗着自己是个十岁孩童，她就当真这么问了。
　　“国师国师，你是不是灵力特别差所以能活这么久？”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除了问话的和被问的皆都大惊失色，更有长老斥喝灵女不得无礼，只是疾言厉色的那人两眼上方光秃秃，实在做不出气势来，太过浮夸的面部表情反而透着几分滑稽。
　　国师这才正眼看过那个小丫头，嘴角微牵，似嘲讽：“我们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灵女无所谓地撇嘴，李氏后人可不是什么灵族，他们是有神谕的嘛。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牵丝戏正式开始。而就这次祭典上，灵女终于见到了她日后要“效忠”的那位太子殿下，姜承乾。
　　十多岁的少年，却总是板着脸，白瞎了那么好看的一副皮囊。真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她也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教，灵女应付不来也懒得应付那些弯弯绕绕，不过凭着一股直觉暂且忍耐着，谁叫她现如今还是刀俎上的鱼肉呢？

　　＊

　　小剧场——
　　晷影堂众：保护我方DPS！
　　灵女：每日无发（1/1）无眉（1/1）无须（1/1）任务完成
　　晷影堂众：心，痛痛的_(:з」∠)_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