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浮珠

作者:满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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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柳令襄回到房中,周妈正在静候,见状,念叨说:“小姐成日来去匆匆,也不缓口气,迟早要忙坏身子的!太太特意让老奴来盯着,请小姐赶紧休息,旁的事,明日也可做,不急这一时。”

      秋水端来水盆,柳令襄一边净手,一边说:“刚从姑奶奶那里回来。”

      她平常总是直呼人家大名,阴阳怪气之时,倒也假惺惺肯叫两声“姑奶奶”,周妈都习以为常了,笑说:“小姐去她那里做什么?没得和她吵架,白白浪费时间。”

      柳令襄正色道,“她变了好多,和以前不一样了,没和我吵架。”

      周妈不免打趣:“那她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柳令襄歪着脑袋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周妈,什么好呀坏的,你讲得好像戏子登台唱戏,底下人看见是白脸,赶紧互相先道一句,‘嗳,他是坏人’!”她摇了摇头,心想哪有这么轻易,人生又不是戏本,一眼就见底。

      她心情不坏,周妈也乐得打诨,道:“她要是好人,能为小姐分忧,自是再好不过。要是坏人登台呢,老奴就喊打喊杀,舍得一身剐也要撵她下场。”

      ……

      ……

      送走柳令襄,牵云进屋收拾碗碟,见盘里点心残留,听范渺渺说口感有异,一拍脑袋,自责道:“嗳呀,都怪我,忘记点心给风一晾,就不好吃了。”

      范渺渺就只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也不是什么事。”

      金妈路过门外,听见后站住了脚,叉腰说:“小姐就惯坏她吧!这丫头近来愈发没个样子。”

      牵云不敢和她顶嘴,恹恹地出去了,范渺渺叫住她,没让她收走积善阁的点心盒子。点心盒子的款式古香古色,晃眼看去,也和百年前没什么两样,范渺渺微微动容,情不自禁回想从前,曾经表姊最爱吃的就是这京中积善阁的点心糕。

      ——她自己其实没有吃过几回。

      父母亡故之后,府中的教养嬷嬷就待她更加严格了,吃什么,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可失礼,时时刻刻告诫她说淮阳范氏家世显赫,绝不容许做出任何辱没门楣之事——也许在旁人眼里,没有爹妈的孩子总要野一点。他们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导着她,渺渺长于此,活得规规矩矩,从没有半分逾矩。

      “吃点心又不犯禁,哪里就有辱门楣了?”表姊不解,背地里向她数落教养嬷嬷的迂腐。

      寂静悠长的童年里,好在有这么一人眷顾,常带她出去偷吃。

      两个人就坐在临窗的雅间里,议论坊间闲话,多数时候是表姊在说,她安静听着。糕点还未上,表姊的心思早早飘到楼下去,她讲的故事也常常顾头不顾尾,断在要紧之处。渺渺当时年纪小,未开情窦,不解风情,只顾老老实实听故事,以及守着龙井茶糕端来。

      她摇着表姊的胳膊,催她讲完故事,表姊不紧不慢,回身一笑,目光依旧探到窗外。

      表姊那时的表情她一直记得。后来情窦初开,大概猜到一点,也许馋人的从来不是味道,而是那时候楼下打马过街的少年郎。

      只可惜,自己的感情却始终悄悄,开始也无声,结束也无声,不似糕点那样馋人,更像壶茶,经年煮了来,自己独饮。

      ……

      ……

      约莫是吃那两三口糕点坏的事,范渺渺夜里总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在梦里见到了十六岁的自己。

      那一年,宫中庆贺贵妃生辰,大摆宴席。宴客的请帖派了大半个京城,范门百年大族,自然也有一帖落到了她的手上。

      渺渺当时还不解其意,问表姊道:“怎么会发帖子给我?”

      “我的傻妹妹。”燕王妃特地过府一趟,将请帖亲自交到她的手上,此时听她发问,只恨她不开窍,“你想想,贵妃往日生辰作宴,从来只请相熟的命妇们进宫小酌,怎么今年不同,各家府上有适龄的小姐都给派发了帖子?”

      渺渺经她提点,方才有些了悟。

      燕王妃见她脸颊透红,心知她已经猜到,笑说:“十二郎岁末十八,照往年的惯例,皇子们一旦年满二十就要放出宫去,开府建牙。王府中少不得要有王妃佐理事务吧?十二郎年纪轻轻,已被封为王爷,久住宫中到底不便,贵妃自然要提前为他留意京中适龄的小姐们。”

      燕王妃说:“哦,十二郎你是见过的,就在燕王府中,曾和你打过牌的。”

      渺渺小声道:“我记得的。”

      “嗳,我又没问你记不记得。”燕王妃笑不可仰地弯下腰,见她羞急了,才肯稍微收敛一些,“因我听说,贵妃这次做主召集士女进宫,除了要考察诸女仪态、性情,本意还是想叫十二郎亲自看看,合了他眼缘,才是最要紧的。你们曾见过,兴许这就是个机缘。”

      渺渺想了想:“那……那位将军府的小姐……”

      燕王妃意味深长,笑说,原来你都打听清楚人家的底细了:“她嘛,自小就与十二郎在一处鬼混,两人之间若有情意,贵妃岂会不知?”又说,“别管贵妃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肯定不在王妃人选之中,你就将心安稳放进肚里好了。”

      她说不到两三句好话,嘴里又开始不着调了,话里话外的打趣都叫渺渺不禁面红耳燥,再来辩别,不晓得她还会讲出什么样的取笑话来,这位表姊嘴巧得很,她可赢不了,只好板着脸,扭过身子假意生闷气。

      窗外好雨催春发,暗合她心意,大概是她也忍不住翘首以盼,催促那一日赶紧到来。

      到了那日,燕王府派了马车过来,携她一同入宫。

      皇帝元妻早亡,贵妃在宫中独大,明眼人心中都有数,知道她迟早要被陛下扶正做继后的,因此这一次士女们进宫,都卯足了劲儿想要讨一讨贵妃的欢心。谁知贵妃只在宴前统一召见了她们,便借口“不拘少年人”,放她们在御花园内玩耍。

      宫闱深深,谁都拘谨,小姐们彼此一合计,干脆在御河之上曲水流觞,行飞花令。今日应邀进宫的士女都出身京师显赫门第,这个自是不在话下,无奈几轮玩过,贵妃仍未露面。眼见春光明媚,枝头百花绽放,大家少年心性,都有些坐不住了。

      有几位小姐曾进过宫的,比旁人倒大方些,心知贵妃有意考较,索性就围在一块,一边欣赏春景,一边吟诗作赋。既然有人吟诗,也就有人拨动琴弦,轻轻应和。小姐们年纪都不大,一开始还拘着性,到这会儿了也活络起来:有人在桥上观望,细声数着锦鲤;有人结伴红墙之下,看猫儿扑蝉;也有人临水自照,整理妆容。

      远处燕王与庄王并肩行过。宫婢见到,远远行礼,低声提醒,这一下子,吟诗的文绉绉,作赋的假风雅,琴声乱了,锦鲤惊了,猫扑个空,而水中人面微红。

      “那你呢?”燕王妃事后得知,笑问,“当时你在哪里?”

      渺渺低着头,说记不起来。燕王妃摇摇头,说道:“贵妃真是做坏,邀请你们进宫,竟是故意要看你们慌乱,难道是在考察谁更宠辱不惊?”

      贵妃当然正有这用意,在她看来,做王妃必须得稳重端庄,若是一惊一乍的性子,岂不笑话?何况自己的儿子,她最知道了,本就是个恃才傲物的,说难听一点,就是臭屁自大,什么都看不上眼,就得找那种仪态端方,有主意,能够看守住他的姑娘。

      御花园内那番动静一早传进贵妃耳中,她心中有了谱,依旧不动声色,待晚上宴席散尽,寝宫之内再没外人时,她才交代宫婢叫庄王过去。

      照例是要先照顾他的心情,贵妃半笑半怨地问:“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不告诉母亲,难不成在我面前还怕害臊?”

      庄王觉得奇怪,笑问:“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贵妃长长哦一声,才笑问:“那你白日向我问安之后又躲去了哪里?”

      原来疑心他与人家小姐私会。庄王因此含笑与她解释原委,怕她不信,特意命人捧来画轴:“儿臣在跟着张岩学仕女图,看见今日盛况,手痒难耐,躲进小楼里专心画图了。”

      张岩是宫中画师,最擅长重彩仕女图。贵妃闻言,也一时无语了:“我今日做宴是何用意,你难道不知?母亲为你牵一门亲事,简直费尽心思,只要你挑个顺眼的。你倒好了,拿来用作素材入画,要给人家父母知道,一定怒不可遏,到时参你一本,有你好受。”

      “娘娘怎地没想明白?”贵妃跟前嬷嬷忙笑着劝和,“娘娘本意是要王爷认真对待,如今王爷画在纸上,必是将士女们挨个琢磨透的,岂不比远远看一眼更有体会?”

      贵妃心道也是,命嬷嬷展开画轴,让她仔细看过一遍。纸上画意轻透,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物,全轴打开,至少也有二十来个,个个神态动作生动,好似白日那幕在眼前重现。嬷嬷赞说:“王爷下笔有神。”

      贵妃只说是旁门左道:“你皇父向来不喜你沉迷此道,趁早别和那个张岩打交道。”

      庄王只管微笑,充耳不闻。贵妃心知说他也不听,微微叹气,和嬷嬷各自看画,一面点评。嬷嬷忽然奇怪说道:“咦,今日有二十三家小姐进宫,怎么画中只有十八人?”

      贵妃笑道:“嬷嬷,你老眼昏花了,我数着有二十一人。”她非说画上有二十一人,挨个数过去,又轻咦一声,“我刚才多数出一个,只有二十人。”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一点狐疑不定,反复地数,数来数去最后确定,有二十二人。

      转过头,正看见庄王扬起嘴角,正是万分得意的样子,贵妃向嬷嬷一笑:“好了,我们都给这小子糊弄了,愉儿你说,你到底画了几个人?”

      庄王只笑:“母亲不相信自己数的?”

      “瞧你这样子,难道真有二十三人?到底少了哪个?”

      庄王仍是微笑不答,笃定她找不到一样。贵妃佯作生气,转念一想,又暧昧地笑:“你不肯告诉我,等我叫人挨个比对,总知道少了谁。你要是喜欢人家,直说就是,不然母亲乱点鸳鸯谱,你又来哭闹。”

      母子间的玩笑话,庄王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怕她久缠此事,只好苦笑着缴械投降:“儿子还年轻,婚事又何必急在一时。”

      “像你这样成日没着落的,就该找个人来管住你。”贵妃故意板起脸来。

      闲谈几句,他要告辞退出,贵妃想了想,向他讨要这画,“留给我观摩就是了,别流出宫外。”

      庄王今日是兴之所至,信手一画而已,见讨母亲喜欢,自然拱手送上。

      贵妃躺回太师椅,想了想,还是嘱咐嬷嬷比对画中人数,看看少了哪个?嬷嬷领命下去,隔了天来回禀:“娘娘,少了淮阳范氏长女。”

      贵妃听着耳熟,经嬷嬷小声提醒,才想起来。

      “这两人在燕王府打过照面的。”嬷嬷小心道,“听说有一次燕王妃打牌缺人,王爷当时上门拜见,就给捉去充牌搭子了。”

      贵妃闭着眼,摇头笑叹:“他那手气,一准要输。”

      “是,听说输给那位范小姐一件白定瓷洗。”

      “他就爱捣鼓那些费钱玩意。”贵妃叹口气,“不输钱,偏输了这个,多半是燕王媳妇儿给他设套,要他心疼呢。”

      嬷嬷低声道,“娘娘因何叹气?”

      “我当然气这小子着了人家的道。”

      嬷嬷笑说:“娘娘怎么知道不是王爷心甘情愿?仕女图一事,略也可见端倪了。”

      “我自己的儿子,我岂有不清楚的道理?他呀,一心钻营奇技淫巧,眼里哪有半分儿女私情?或许他是对那位范小姐怀抱好意,但依我看来,真要议起,说不定他背地里惦记最深的,还是输给人家的那件白定瓷洗。”

      贵妃睁开眼,抚发微叹,“这也是因缘,谁说得清楚呢?但若是其他家的小姐就好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乐得顺水推舟,成就一段佳话。偏偏是范家长女。”

      偏偏两字道尽不满意。嬷嬷很惊奇,不大明白贵妃用意:“据老奴所知,那位小姐出身大族,论身份,足以与王爷相配。那日,我观她相貌清雅,举止雍容,论气质,也是做王妃的不二之选,为何娘娘并不看好她?”

      “这第一,她虽是淮阳范氏长房长女,但她年幼失怙,依靠族中叔伯过活,如今在府中尚且要看婶母脸色,来日范家不见得是我儿助力。”贵妃斟酌道,“这第二,她与燕王媳妇儿交好,焉知她学没学她表姊的满腔算计?”

      嬷嬷了悟,“娘娘还是不喜燕王府。”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燕王无势,在贵妃眼里尚且不值一提,“只是我看燕王那个孩子心思深沉,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偏他又娶了参将府上那个不肯饶人的丫头,这两个人坏到一块去了,近朱者赤,我就怕愉儿也给学坏了秉性。如今看见一个小表妹,自然巴不得绕着走,可别与他们燕王府再有什么关系。"

      贵人轻易定了锤,渺渺却是半点也不知道,直到某日表姊表情凝重,说要告知她一件难过的事。

      知道他定了亲,她难受得想哭,从梦里惊醒。

      回首,已过百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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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答,女主在画中哪里。
    答案在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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